顧映庭好不容易才重返地麵,氣息尚未喘勻,便被那滿含著侵略意味的目光逼得向後退去。不多時脊背冷不防抵上宮牆,陷入進退兩難的維穀。
他自然做不到乾脆利落地對郎邪說是,隻能顫顫道:“你……你離得太近了。”
郎邪反而更進一步。描著惡嘯狼首的胸甲寒光凜凜,猙獰的獠牙仿佛就要這樣將顧映庭吞沒。片刻,他聽到郎邪說:“長明,你明知道我的心思。傅鴻霓問我可有相悅之人,我說不算,你可知為何不算?”
顧映庭斂目未答。
郎邪沉默,後搭手捂上胸口,沉吟道:“因為不過是我心悅於他,他卻從未回應於我。”
他看見顧映庭透白的鼻尖和微紅的耳根,難以自持地抬手略略撫過他的發頂:“長明,我也想一直等你,哪怕要永遠守在莫留關。儘管我們聚少離多,可每次見過,至少還能一起對酒,一起放紙鳶,春日裡我來給你過生辰,還像小時候一樣在七山的桑榆湖鳧水……一直這樣等下去,直到你我都變成一抔黃土。”
指尖繞過耳廓,輕而持重地揉著頸側那一抹紅痕,“我已經這樣等了十七年了,再過七十年我也等得來。可是長明,我知道你不願意這樣,你討厭朝廷討厭官場,那個腐爛的顧家一直寄生在你身上,長成惡心的疥瘡。十七年來我想儘一切辦法帶你逃離,可……”
郎邪長歎一聲。與他額頭相抵,呢喃低語一般,“你也看到了。隻要那個醜惡的皇權還在,你永遠也得不到自由。長明,我想了很久……我不夠聰明,但如果遺臭萬年能換你自由,我覺得值得。”
顧映庭緩緩抬頭,他很想在郎邪眼中找到哪怕半點的猶疑,然而隻看見了一派澄澈的堅定。
“……讓那些戰俘去送死,也是嗎?”
郎邪微怔。
“折斷陸煬小兒子的胳膊,也是嗎?”
顧映庭很平靜地問:“夥同梁嗣貪墨乃至走私軍械、屠戮意圖檢舉的張家,也是嗎?”
郎邪聽不下去了:“長明!我——”
顧映庭笑了,手背貼著他的胸甲推開。
“郎邪。”他仰麵看天,四方的圍牆宛若合攏的巨靈之掌,隻有微弱的光羽穿刺而下,被扭曲成斑駁的脊線。他想他真的是在籠中,每個人都說要放他出去,每個人又給他背上枷鎖,“你回去吧。”
“回去?我已走到此處,就這樣回去?難道你想今天的事再次發生嗎?還是想就這麼看我娶妻生子、兒孫滿堂?”
顧映庭本已走出丈餘,聞及此處,驀地止住腳步。他略略回眸,身影背著光暈,宛若高然冷漠的神祇。
他說:“是。”
郎邪的手陡然垂落。
那遙遙的緋袍抖落一地冷雪,把郎邪拋棄在了宮門前。他滯滯地凝望著地上的足印,驀地在胸中爆發了滔天烈焰,從腰間抽出刀來,將地上生生劈出十餘道裂痕。
“你可真是可悲。”
凝重疏冷的聲音自背後來,郎邪緩緩回頭。眉目深邃的北燕狼王正在簷下的陰翳中凝望著他,懷裡抄著一柄雁翎刀。
……在看清郎邪麵目的刹那,滿馭海感覺到耳邊一陣轟鳴作響。
暴雪,鮮血,屍骨,馬蹄——無數封塵的回憶在這一刻被看不見的手撕裂,刻骨的疤痕鮮明而後知後覺地刺痛起來。
“啊……是你。”郎邪輕輕地揉著自己的胳膊,手中的寒刀轉了個向,“你居然能活到今天。”
在親眼見到郎邪的這一刻,滿馭海有些懂得了萬楓為什麼會怕他。常理、謀算、計策,隻要做到足夠的程度,便能化為無形的利刃,屠儘一切凶禽惡獸。可是郎邪不一樣,他太純粹,純粹的一柄殺器,純粹到瘋魔。
滿馭海在這時候就知道自己袖中的那個東西已經沒有用了,但他還是拿了出來。
狼牙符反射著日光,映在郎邪漆黑無光的眼底。
“我大哥給你這個,要你埋伏好殺我。”滿馭海一字一頓,“對麼?”
“對。”
滿馭海深吸一口氣:“季寰退兵後,大哥忽然便向大楚透露求和的意圖,也是為了讓明昱困住我,方便你擁兵入內,對不對?”
“蘇淨世教了你不少麼。”郎邪摩挲著下巴,笑了,“啊,不對,或許是萬楓教你的?”
提到萬楓,他狠狠踢了一腳地上泥濘的積雪,“……真有趣,華潯那老鬼作惡多端,他的蛇蠍孫子卻依然被人寵著愛著。而我呢——”
話音未落,便見一道寒光劈麵而來。淬過融雪的雁翎刀鋒銳藏煞,掃過地表浮雪,刀鋒直逼額心!郎邪來不及抽刃格擋,隻得順勢旋身躲過,而後反手握刀朝滿馭海刺去。
滿馭海俯身接下,力道之大,震得郎邪的虎口隱隱發麻。他善用快刀舞刃,北燕武法卻都是直刀,一招一式都是奔著殺人來的。當下二人纏鬥不休,落雪從周身簇然落下,又在半空被斬成雪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