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七山,其實就是晏州與中京交界之處的七座山巒。晏州位於三河兩江中樞,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向來兵燹叢生、戰戈不斷。
然而七山卻是個例外。七座峰巒岑聚如柱,內彙桑榆大湖,外繞兩江天險,憑借獨有的天然障蔽隔絕烽火於外,數百年不受刀劍鞭笞。
也因如此,七山成了天下文人達官眼中的隱居勝地、世外仙山,素有“懋華毓秀”之美譽。大約自大楚建國起,數之不儘的名士入七山知經筵事、開立學派,逐漸形成七山獨有的辦學之風。
到了今天,七山已成為天下首屈一指的研學勝地,門下弟子遍布四海,動行間或可左右天下大勢。七山山主雖無官銜在身,卻足有指點帝王之能,甚至有“外相”之稱。
……然而對於顧映庭來說,這裡是家。
二十歲元服之前,他一直以為自己會在這七座大山中老死一生。
山門前積雪尺餘,似是久而未掃。青石階前一塊芝麻花崗岩立碑,精銳行草鳳泊鸞漂,是兩行流水字“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①。
顧映庭略顯失神地撫過碑頂上雪,微白的指尖被冷雪激出紅色,刺痛便愈發鮮明。他在寒風中矗立,不知多久,方聽頭頂一個冷沉男聲傳來:“先生。”
顧映庭抬頭,看見寒鴉的臉。
“……怎麼是你?你不是在寧王和岑讓身邊嗎?”他下意識地往他身後看去,“你師姐呢?”
“師姐有要事在身,小人便替她先在山中守候。”寒鴉從腰間甩出折扇,一番旋身之間,將階前落雪蕩滌乾淨,“先生請,少山主為您備了暖茶驅寒。”
……世人都以為他顧映庭是七山山主、號令群生,殊不知以七山不成文的規矩,凡入仕者,便不得再調動七山。故而當下山中諸事,都交與了那姓溫的少山主。
白雪青階,連綿不絕。顧映庭的袍角被山風吹盈,宛若振翅的鳥雀展翼欲飛。
小山童在後頭抬著顧映樓的屍首擔架,寒鴉的目光在架上淡然掃過,說:“先生,七山不是陵墓,更何況令兄染了銅臭氣,不該送上山來。”
顧映庭沒有反駁,隻道:“我來與小雪說。”
長階儘處,半掩疏梅,略略撥開被雪壓斷的殘枝,那座精巧的木軒正在眼前。簷下一掛銅鈴潤潤生光,院落那顆棗樹上還掛著一直未能取下的半截紙鳶,一切仿佛十數年仍不曾改變。
顧映庭站在原地,此刻方知何為近鄉情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過去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木門,鈴聲恍恍,一塵不染的內室光景就這樣露出全貌。案邊小座仿佛新近才擦拭過,一盞溫茶柔煙嫋嫋,直將顧映庭眼前也氤氳出濕霧一片。
他踟躕著踱步落座,指尖碰上茶沿,便聽對麵傳來一個清如撞玉的聲音:“先生,您還是回來了。”
屏風後坐了人,那人身形被梅圖所掩瞧不分明,唯有墨發雪衣融成水墨,成了梅景。
顧映庭嗯了一聲:“是你在打掃此處?”
“小雪眼裡見不得穢俗之物,七山上下,需得乾乾淨淨的才好。”那人隔屏風舉杯,似是敬他,“先生覺得呢?”
隨他舉杯這動作,腕上豔潤的紅玉鐲經燭光一照反出柔光來,襯出半截雪嫩的小臂。
顧映庭不言,落盞道:“在下想為兄長在山中找一處容身所。”
“顧家那樣大的家業,想必不缺那幾尺黃土埋骨。”
顧映庭望著盞中倒影:“兄長一生深陷泥沼,生已不淨,死卻不該汙穢滿身。”
屏風後人仿佛笑了:“先生,您是個公正人,也該知道令兄聲色犬馬、恃強淩弱、殺業纏身。七山葬忠骨不葬奸邪,縱使是您的兄長,也一樣。”
顧映庭長睫半斂,平靜道:“在下知道。”
他將那隻調符拿出,放在案上,語氣聽不出波瀾:“在下的意思是,用在下在山中的藏棺來下葬兄長,為他尋一處僻靜所在。”
……天下名士,皆以埋骨七山為畢生榮耀。而有這個資格的,隻有極少數的七山弟子。“性仁、品潔、學端、風雅”,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
屏風後沉默良久,握著茶盞的手腕顫抖起來。
“那,您自己呢?”
顧映庭笑:“在下若身死,無需此葬……”他聲音欲弱,混入鈴聲,宛若喃喃,“黃土雖厚,卻實在沉重,不得自由。”
“小雪想問一句為何。”
顧映庭道:“兄長縱使作惡,可對在下照拂良多,此番恩情萬古難報。更何況……若非兄長,在下絕不會有今日。”
那不斷吸食著他兄弟二人血髓的顧家,視他二人為斂財斂權工具。若非兄長深入泥潭、與惡為伍,顧家那些人絕不可能縱容顧映庭淤泥不染十餘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