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風後人倏然起身,顫聲道:“恩情恩情,又是恩情。師父,您到底還有幾份恩情未還?”
他仿佛是踹翻了落盞的木案,杯盞碎裂聲霎時四濺,“那些人不過是自願作死,與您有何乾係?顧映樓這死分明是個引子,便是有心者故意引您入翁所用,您一意若記掛著這恩,早晚有一日淪為羅網之雀——”
顧映庭躬身:“在下已出山,擔不起少山主這一聲師父。若少山主顧念往日情義,便全了在下這番心願罷。”
屏風後的少山主藏在袖中的手指暗暗收緊,仿佛有千言萬語在指尖纏繞糾葛,良久才緩緩鬆開。
沉沉歎一聲:“好,我知道了。寒鴉。”
寒鴉上前。
“命人好生葬過罷。”
他似是花了很大的氣力才平複下澎湃心潮,聲音很久才恢複了清柔的從容,“先生好容易回來,路上雪大,在這裡住一夜再走不遲。”
顧映庭仰頭去看簷下銅鈴,目光也隨搖晃的珠碎瀲灩起來:“也好。”
……寒鴉送走了少山主,待返回這木軒中時,才發覺顧映庭已窩在簷下羅漢床睡去了。
他在鈴聲陣陣下睡得安穩,飛雪融進白皙頸側,化作細細水痕沒入衣襟——宛若兩行清淚,愁腸百轉,憂思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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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邪在前往太後宮中的半途上便聽說了顧映樓的死訊,馬上啐罵一聲便要折返,卻被傅鴻璧和他身邊那個礙眼的木頭女侍衛攔了下來。
“舅舅此時若去,便是坐實了顧家與郎家有私。”
郎邪槽牙幾乎咬斷,被逼著到了太後宮前,連腰刀也不曾卸下。傅鴻璧四下望過不曾見到萬期遙的身影,略略放下心去。
太後在自己這個哥哥麵前仍是端莊得滴水不漏,護甲輕敲著膝頭,連笑意都像是事先描在臉上一般。尚未開口,便聽郎邪劈頭蓋臉道:“郎瑛,是不是你動手殺的顧映樓?”
“大將軍這是說的什麼話,倒把哀家弄糊塗了。”太後不為所動,指彎輕叩桌案,一側侍候的原柏華便將幾卷畫軸捧了上來,“哀家是聽說皇帝給你賜了婚,特地選過幾家小姐丹青供你挑選……”
郎邪倏忽抽刀,刃尖挽花,將那幾卷畫軸削了個粉碎。
一旁的老太監尖著嗓子道:“大,大膽!”
郎邪拋過眼刀來,即刻將那老太監看得喉嚨發緊。他緩緩收刀,望著自己這個妹妹,冷笑道:“我都已經走到今天這步來,還在乎傅鴻霓給的什麼狗屁聖旨?”
太後端肅坐著,也笑:“找一戶豪族聯姻支持你,有何不好?現今朝中多少識時務者指著攀附我郎家以求日後生路,你難道希望日後孤身於朝中,做個真正的‘寡人’?”
“哦?”郎邪勾唇,“那這些人便該讓自家女兒和你一樣,為了富貴爬上龍床,甚至為了所謂生路,不惜讓自己的兄弟賣為奴隸?”
太後臉上的笑終於維持不住:“……郎邪!”
郎邪大笑:“郎瑛,你是嫡女,我是私生庶子,咱們二人間何必演這兄妹情深的戲碼?”
他將地上的畫軸殘頁踢開,啐了一口道:“你願讓誰做皇帝便自管去籌謀,而我——我是要自己坐上那龍椅的。而皇帝,想娶誰就娶誰。”
太後護甲幾乎都要折斷,咬牙笑道:“是嗎?你要娶誰?顧映庭麼?”她不加掩飾地譏嘲起來,“看來你心裡也對自己的庶子身份有數,挑個不能生養的男人便罷了,還挑了個村婦的遺腹子,和你倒是般配呢……”
話音未落,郎邪的刀已經陡然刺入她身後的椅背!
椅身震動不休,郎邪俯身望著自己的好妹妹,笑得冷而瘋狂:“你再說一遍?”
太後仰頭看他,護甲不輕不重地摁著他的脖子,像是要掐死一隻貓:“我說,你的姘頭已逃了你要豢養他的顧府,自己跑到七山去了。十七年啊……郎邪,你覺得有哪條狗,能被它的主子記十七年?”
太後笑著搖頭,“隻怕你的好主子,巴不得你趕緊成了親,才好擺脫你這條老不死的狗……便是皇帝,又能拿七山山主怎麼樣呢?”
郎邪忍無可忍:“住口!”
他握著刀柄將長刀一點一點拔.出來,看著那個豁口,仿佛自己的胸前也裂開一個碗大的傷疤,一陣一陣抽痛不止。
郎邪持刀而立,不多時,垂著頭邪笑起來。
“那就掀山燒水。”他麵無表情地揩著刀,“他若想看我成親,我就把他綁到我的洞房來讓他親眼看著春宵花燭。若他忘了我這條狗,我便日夜在他門前狂吠,叫他整夜不得安寧。”
郎邪轉腕收刀,背影凍在風裡。
“誰也休想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