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夫天真了。”

蘇淨世將燭台落下，火光映紅了滿馭海的臉，在他銀灰色的眸底燃成烈焰。他攥緊手中的狼牙符，沉聲道：“為何？我們明明已掌握了郎邪串通北燕的鐵證，赤墀手裡的賬冊一旦呈上去，必能定他死罪。”

“呈上去，呈到哪裡？”蘇淨世一笑，搖著頭道，“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傅鴻霓看得清自己和郎邪打不了這一仗，不敢動他呢。這些東西，傅鴻璧就是知道，也不可能理會。”

滿馭海卻有些不懂了。京軍和郎家軍差距懸殊本不是機密，既然注定了無法拿下郎邪，那蘇淨世為何還要這麼做？姑且認為他是儘人臣之忠責，可萬楓呢？他為什麼要逼郎邪造反……

此刻想來，好像這一切都離不開萬楓的謀劃。查辦梁家是他一手推動，軍械走私這條線是他親手摸出，郎邪入京的路線圖是他交給顧映庭——可是不對，有什麼地方不對。

蘇淨世見他神色有異，低笑一聲：“你是不是在想，本來有很多種辦法早早扼殺郎邪擁兵入內的意圖，可為什麼沒有這樣做？”

他撥弄著燈花，緩緩道：“……其實，老夫當年，是寧王一黨。”

滿馭海微怔，旋即明白了過來。

“所以看似縱容郎邪，是想借他的手推翻傅鴻霓？”滿馭海思忖著開口，“但是眼下郎邪動了自己稱帝的念頭，這和您的想法相悖。”

“眼下？可不是眼下。”蘇淨世哼笑，“自老夫發覺他與北燕勾連以來，便已知他有謀反之心。讓他入內，不過是更方便殺他而已。小狼，你可與郎邪交過手了？”

滿馭海點了頭。

“有幾成勝算？”

滿馭海沉吟片刻，“僅憑身手，可有七八。隻是此人瘋癲，若拚死一爭，殺他卻不容易。”

“足夠了。七山派了高手到寧王殿下身邊，你二人合力，定能將他斬於刀下。”

滿馭海想起那日打偏了他的刀的那人；“高手？是怎樣的高手？”

“七山劍聖，寒鴉的師姐，名為月照。”蘇淨世擺了擺手，“這不重要，你隻需知道，等到了斬殺郎邪的時機，自有你出手之日。”

“可他死了，郎家軍便能聽從寧王殿下的指揮？那可是個龐然大物，一旦激怒，後果不堪設想。”

“若是他人，自然沒辦法控製住這十萬大軍。可是有一個人你彆忘了。”蘇淨世伸出一根手指，“顧映庭。顧映庭曾將七山調符借出，又調動糧草解下郎家軍燃眉之急，對郎家軍恩重如山。若他出麵，自能穩下郎家軍。”

可……顧映庭真的會對郎邪的死坐視不理嗎？

滿馭海猶疑幾刻，最後問；“我還是想不通萬楓為什麼要這樣做。還有，郎邪如何能串通北燕？軍械又是如何走私的——”

“那是因為我的祖父華潯，十七年前便已這樣做過。”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萬楓端著一盞燒燃正旺的燭台走了過來。他將桌上那朵搖搖欲墜的火光續上，坐到了滿馭海的身邊。

萬楓看著乾淨的桌麵，自嘲似的笑了一聲：“倒是忘了備盞酒了。”

他的故事，可是一樁有滋有味的下酒菜呢。

……

萬楓出生那日，正值榮晟十四年的第一場潤雪。彼時院中紅楓未落，這雪又來的太早了些，故而紅葉白雪相映，一派溫柔綺豔，府中上下都說是好兆頭。

萬楓四歲便會坐到祖父膝上撒嬌了，像個小貓兒一樣，牽著祖父的衣角討糖吃。華潯那時已高居首輔之位，老來得孫喜不自勝，甚至常常把自己的寶貝孫子抱到朝堂宮宴上，恨不得廣告天下他孫兒有多聰慧漂亮。

萬楓自然聽不懂那些紛雜政事，隻會撥弄著宮裡的琉璃燈白玉盞，自顧自地和塘裡的錦鯉玩兒。偶爾也能聽見祖父與臣屬的談話，如錦鯉尾後的漣漪一般蕩進他的耳中。

“……包稅之弊不除，銅礦這般荒廢下去，國庫裡是一天比一天空。邊關戍衛增堡處處要錢，夜不收①的軍餉一直在克扣著，據說隊裡的人已餓死了大半……”

祖父低沉的聲音傳來：“這樣下去總歸不是長久之計。這官場上屍位素餐者多如牤蟻，上報的邊關境況極儘粉飾太平之能事，留在中京，如何也看不到真實。”

“首輔的意思是……”

祖父撩了茶盞，“走一趟莫留關。”

“可您這一走，中京便憑空生了個大洞，屬下擔心有人趁虛而入。”那官員見華潯眉頭緊鎖，放輕了語氣道，“再者，您難道舍得把小孫子一人丟在中京？”

萬楓當時正蹲在池子邊聽得出神，這句話倒是實實在在地聽懂了。聽見祖父要丟下他，情急之中“噌”得一下站起來，腳底卻冷不防一滑，整個人都栽進了膝高的池塘。

……而後這金尊玉貴的小公子便好不丟人地渾身濕透，抽抽搭搭地哭著被下人拿棉布裹了送回府上，發了三天燒。

不過這一病倒是把祖父的心都給燒著了，一邊是焦頭爛額的政務，一邊是撒潑打滾的乖孫，華潯心下一衡量，做了個驚天的決定：

帶小孫子一起到莫留關。

華潯在自家一向為老不尊，恬不知恥地把自己的兒子兒媳說動了，抱著乖孫一起趕赴邊關。隻是到了莫留關之後便恢複了端正苛謹的首輔之風，忙起來就把孫兒忙忘了。

萬楓氣得整天掉大珍珠，服侍的仆人擔心他哭出病來，便帶他到關外的拜山馬場去玩兒。

拜山馬場是北燕馬民操持起來的，偶爾也與關中人做些生意。萬楓站在圍欄邊往裡麵眺望，手中拿了一根苞米喂馬，這才從柵欄的縫隙伸過去，便見一隻雪底黑斑的海東青自蒼穹盤旋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叼走了他的苞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