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嶸(下) “嗯,熱了。”(2 / 2)

宮門聞犬吠 長風獵日 4817 字 11個月前

“誰叫他色膽包天,叫他去做侍衛,可他居然盯上了自己的主子——那可是老爺的徒弟!”

“據說這侍衛還謀劃著把顧家的小公子拐到邊關呢。誰不知道那小公子是老爺精心教育,馬上就要入仕拜相的大才!”

“就是說呢……眼下自己派去的人弄出這種醜聞,老爺和顧家一塊兒做的生意怕也要黃了。眼下隻看老爺還能不能推那小公子入翰林,若這官途亨通,或許還有轉機……”

“隻是老爺這手段未免太狠毒了些……隻怕要遭報應呢。”

“呸呸呸,說什麼呢,老爺遭報應對你有什麼好處?還不掌嘴!”

萬楓聽著府上雜役的議論,心裡一日亂過一日。更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下人們所說的報應,仿佛是老天要故意彰顯自己的公正一般,下了狠手的祖父仿佛也被什麼東西剜開了臂膀,再也不帶他上朝堂,房中擠壓的文書也愈發堆積如山了起來。

顧映庭倒是順利地拜入翰林。他入宮那天萬楓遙遙見了他一麵,感覺他瘦了很多,身影遁沒在秋風中,蕭瑟落寞。

萬楓覺得他並不想做官。

……那一年初冬,距離他的生辰僅有三日。

劇變發生的那一天和往常並沒有什麼不同,院中的楓葉還似乎比往年更紅豔一些。萬楓自己抱膝坐在屋子裡,他好像已經很久很久沒見過祖父了。但是生辰總歸還是值得期待的,畢竟祖父一定會陪他過生辰——

官軍的馬蹄聲就是在這一刻傳來。很重很沉,宛如黏滯在泥潭裡往上拔起,有一種筋疲力儘的絕望感。

萬楓伏在窗邊,聽見為首的那人說:“經三司查實,前首輔華潯涉嫌主使私吞國礦、鑄械走私一案,此奉陛下欽旨,判華潯褫奪官職、梟首暴市,華家親族押入刑獄,依令問斬充奴,欽此!”

萬楓從窗中爬出來,摔破了膝蓋,去追祖父。

祖父上了重枷,蓬發素衣,蹲下來揉了揉他的臉蛋,然後給了他一顆飴糖。

“小楓七歲啦。”祖父的聲音如常,喃喃低語著,“那就還像往年一樣。幾歲就是幾顆糖。”

華潯小聲地開始數數,將糖一顆一顆塞進他的手中。

“……本來還有很多其他的生辰禮。”祖父握著他的手,很遺憾一般,但卻是笑著,“但是現在祖父隻有這個了。莫怕,小楓,以後都會是甜的……”

萬楓哭了。

他一直哭,一直哭。被戴上鐐銬坐上囚車的時候也是這樣,和一眾被發配奴籍的孩子一起淪落官窯的時候也是這樣。

銷金窟的人把他的腳鐐換成了金色的鈴鐺,給他紅腫的眼尾塗上豔麗的朱砂,因為華這個姓從此忌諱,於是他便改姓了萬——千金已不足貴,他得成為萬金不換的掌中絕色。

“以後自會有男人來疼你。他們最喜歡你這樣子的,落魄美人、豔麗易碎,你得驕傲,但不能過了頭,明白嗎?”

手中包糖的紙陡然被戒尺打落,十七顆飴糖滾落一地。萬楓垂著通紅的手望著地麵,絕豔的臉上一派冰冷的平靜。

“所以趕緊給我收起你這幅窮酸樣子,幾顆破糖年年都吃,壞了牙隻會讓貴人掃興!今兒是去北燕的皇宴,你把琵琶彈好了,貴人一高興,什麼好東西賞不了你!”

萬楓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再一次跨過莫留關會是這般境遇。年幼時期在拜山馬場的日子仿佛成了一場渺遠的夢,他聽說祖父死後,季寰不知為何便也叛逃了,夜不收四散而去,拜山馬場也被充作北燕戰營。

他已無心悲哀季家境遇,因為他知道自己麵臨著什麼。他已經被北燕貴族買走,作為恭賀那三王子加冠的禮品。而他連那三王子的容貌都未能看清——宴會上隔得太遠,而他是不被允許直視貴人的。

隻是被賞賜的瑪瑙珠還掛在他的脖子上。他身下墊著獸皮,光裸的小腿被粗糙的毛皮蹭紅,像是準備好的佳肴一般等待著被享用。

而大約到了後半夜那狼王子才進了帳來。

萬楓閉著雙眼等待狂風驟雨。

“你怎麼年紀這樣小。”

很冷沉的聲音,說的是關中話,帶著幾分無奈的歎意。萬楓感覺床板晃了晃,一股熟悉的冷冽草木香就這樣裹挾了他,那王子居然圈起指來彈了一下他的額頭。

“睜眼了。”年輕的王子有些不滿似的,“我有這麼嚇人嗎?”

萬楓的眼睛在燭火下格外豔麗。王子被這雙眸子瞧得心尖一顫,彆過頭去清了清嗓子,仿佛這樣就能掩蓋下那一絲無措似的。

“您叫什麼名字?”

這問題太唐突了。而王子半斂眸光,回了三個字:“滿馭海。”

銀眸如月。萬楓緊繃的弦在這一刻鬆弛下來,淚意後知後覺地湧上眼眶,低聲嗚咽著說不出話來。

滿馭海被這眼淚弄得愈發慌神,卻又很可恥地發覺自己在這美人的低泣下渾身像要燒起來一般。方才宴上繃著王子的架子不敢直視,此刻離近了才發覺他有多漂亮,黑色的獸皮襯著雪白泛粉的腿,哭泣聲就像小爪子一樣勾人。

他僵直著站起來,“你太小了,還是算了……”

袖口卻被人攥住。

燭火之下的美人兒淚眼朦朧,唇角卻是勾起的。

“殿下,你的耳朵好紅,是因為冷嗎?”

他直起身子來,舌尖碰上年輕王子的耳根,生澀的撩撥最能動人心弦,“……嗯,熱了。”

狼王子倏然翻身。

草木香鋪天蓋地壓下來,萬楓恍惚間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十七歲,他想,祖父說以後都是甜的,隻是這個以後,隔了十年才姍姍來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