囈語大夢過,燭火葳蕤生。
萬楓平了心境,斂下長睫道:“……季寰與馬場的交易給了祖父提點。他與顧家籌劃了一條路,讓晴州礦民開采銅礦給顧家,顧家用銅料造軍械後送給夜不收和戍邊官軍,如此一來便解了國庫不足軍需的燃眉之急。”
蘇淨世捋著胡須點頭:“顧家昔日一向善製軍械,顧映樓也是鑄械的好手,這倒不稀奇。隻是不知這一樁如何便被編排成了走私?照你那說法,難不成這些年顧家還在偷偷保留著和邊關的聯係?”
萬楓輕笑,指尖劃弄著桌上痕跡,淡然道:“原本,是因為顧家起了貪心,想要偷偷行走私之事。當時顧先生和郎邪一心想要到邊關遠離權力漩渦,因而被顧家有心者所利用,在無知覺之下成了顧家的幫凶。而我祖父……”
他深呼吸一聲,似是要歎,可又生生止住,“我祖父憐顧先生大才,又與他有師徒之恩,便決意將罪責攬下。原本,原本也隻應判革職,可誰知……梁嗣為首輔之位不擇手段,慫恿先帝斷了整個華家的根。”
……又或是祖父對郎顧當年之事有所愧疚?亦或是困愛徒於深宮而感到不忍?
斯人已逝,萬楓縱使有如此猜測,也無從去印證。
他隻是不知道該恨誰。先帝已死,梁家已滅,難道該怪顧先生嗎?
——可顧映庭也隻是想要自由。
“那……”蘇淨世最後問,“你覺得是誰要殺顧映樓?”
“就現今看來,太後自然是最大嫌疑者。可……可我總覺得哪裡不對。”萬楓扶額,“太後要殺,大可不必選在這個節骨眼。她和顧映樓有共同利益,除了滅口,也有彆的辦法讓他閉嘴。而假使殺了顧映樓……”
就等於是與顧映庭結仇。進一步說,就是和她的兄長郎邪結仇。
這不應該。
……可那露台上又纏著原柏華的箏線。
思緒太亂,僅僅是在這裡,他沒辦法理順。萬楓決定暫時忘記這些紛雜芸芸,隻從最直截了當的地方入手。
“三日後我會上殿敲登聞鼓,直訴郎邪,參奏顧家,要求重審十七年前華家冤鞫。”
萬楓站起身來,窗口敞開一道縫隙,將他的墨發吹盈而起。
蘇淨世麵色驟變,“你可知那登聞鼓早已形同虛設,自前朝起擅動者先受廷杖!眼下你在司禮監大權旁落,黃九福正巴不得找機會要你的命!你,你……!”
“我知道。”萬楓捋順長發,彎目一笑,“我隻是給您一個時機。引來郎邪,剩下的事,您不是已經謀劃好了嗎?”
“要殺他自有機會,你……何苦衝動!”
萬楓搖了搖頭。
“我得讓全天下人都聽得見。”
他隻落下這一句話,隨後略略頷首,往門外走去。外頭不知何時又落了雪,滿地碎銀一片豔色,靴底踏上去會有清亮的咯吱聲。萬楓聽見了身後的腳步響,回頭刹那,整個人被人擁入懷中。
“嗯……?”
滿馭海比他高不少,萬楓這樣站著,得仰頭才能抵上他低下的額頭。他靜靜等著滿馭海的下文,半晌才聽見這人悶悶說了句對不起。
萬楓鼻尖微蹭他的唇珠,“什麼?”
滿馭海未答,摟他腰的手更收緊了些:“不可以受傷,我們要一起回家。”
萬楓笑了:“好。我答應你。”踮起腳來親了親他的唇瓣,“這便蓋了章了。”
手中的燈籠霎時掉落,滿馭海解開大氅的搭扣,將他從頭到腳裹進懷裡,吻得愈發難分。萬楓被那草木香壓得幾難喘息,伸出的一段粉舌亮晶晶裹著津液,這章蓋得卻太艱難了些。
滿馭海欺負夠了,暗沉著眸光道:“不可以反悔了。”
哪裡還有反悔的餘地。
*
“先生,是宮裡送來的東西。”
顧映庭本在揩著那銅鈴,聽得此言,放下手中薄綢道:“知道了,放在那裡就好。”
寒鴉猶疑片刻,還是說了:“這是陛下送來的。似乎是指揮使在陛下那裡留存了一些東西,陛下覺得該交還與您。”
顧映庭嗯了一聲。傅鴻霓嗜好弓術,兄長又擅製弓箭,先前也送過不少與他。隻是眼下要他去拿隻是個幌子,大約是他知道些兄長逝世的隱秘,想以此為餌誘他進宮。
“我會回去的。”
他把銅鈴拎起來,在月光下凝望著。風鈴的微光映在顧映庭的眼底,彎彎的一線,好像融了月亮。
夜風微起,將山間的肅殺寧靜陣陣送來。他總是要回去的,顧映庭想,他身上總被看不見的絲線纏著,絲線的另一端在中京,在金纓殿。
……會在這個時候冷不防地想起郎邪來到陽陵那日帶來的紙鳶。他抽刀切斷了那紙鳶的箏線,可郎邪卻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