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僅如此,代價卻是失去他偽裝十七年的身份。萬楓很明白後果,如果郎邪不死,那麼便是他這個華家餘孽,死不足惜。
郎邪必須死。
萬楓感覺掌心滲出了汗,浸透了他掌下覆雪的那一小塊石磚。很冷,很硬,硌得他柔嫩的雙膝隱隱作痛。
他的淚就這樣滴在雪上,融開一小片淺小的雪坑。
萬楓在無意識間去尋找滿馭海的蹤跡,那塊能夠磨碎他恐懼的岩石。雖然看不見,但恍惚間仿佛能聽見他說,不必怕,我一直在。
不必怕——
蘇淨世清了嗓子,“那便傳郎將軍上前對峙——”
萬楓微微釋然,轉過頭向階下望去。他看見了郎邪那身鴉青色的大氅,就這樣從階下浮現出一簇黑色來,不疾不徐,平靜從容。
然而——
卻看見了顧映庭的臉。
上殿而來的不是郎邪,是顧映庭。
萬楓陡然僵住,他伏在地麵上的指尖新落了雪花淺淺一層,冷意不強烈,卻足夠刺入心底。他眼睜睜地看著顧映庭站到自己麵前,然後扶上他的雙肩。
“地上涼。”顧映庭的聲音略顯沙啞,“小楓,起來了。”
萬楓倏然驚醒,他掙開顧先生的手,強行壓下心中震動不已的激顫:“您,怎麼是您,您為何……”
不對。不對。郎邪的車明明就從七山回來了,怎麼上殿來的卻是顧映庭?還是說……
還是說車裡坐的本就是顧映庭。他們見過了?郎邪肯讓顧映庭自己上京來?!
顧映庭並沒有回答,隻是扶著他的腰將他從雪地上拉起,而後望向蘇淨世,略略頷首:“可以了,總憲。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蘇淨世根本不明白他的用意,壓低了聲音怒道:“閣老!郎非正惡貫滿盈死不足惜,眼下成敗在此一舉,您為何要如此行事!”
顧映庭知道他所說的成敗意味著什麼。郎邪一死,隻有他能掌控住郎家大軍。而隻要兵權握在他手中,殺明昱、扶寧王、送滿馭海回北燕,這一切便都是水到渠成之事。
但是……
但是他不想讓非正死。
即使這個人瘋魔殘忍、乖張跋扈,顧映庭也不想讓他死。即使全天下人都想殺他,這個人也曾為他忍受剖骨斷筋、踏過烈焰火海,毫無保留又赤誠熱烈地贈給他一顆心。
偉正的大義與扭曲的愛之間,顧映庭……選不了。他隻是不想讓非正死。
於是他溫柔地拂去萬楓肩頭細雪,聲音平緩如溪澗:“顧家與郎家軍的走私,是我在做。調符是我給的郎邪,我曾與莫留關調糧,又是華夫子高徒,對他與季寰謀劃的那條運線,我再清楚不過。”
萬楓瞳孔倏然收緊。
“顧先生!”
他在說什麼?他難道想替郎邪攬下這些罪責嗎?!
顧映庭不再看他,轉而麵向金纓殿大門。仿佛也是有所預應一般,在他轉身一刻,那扇宮門恰好緩緩開啟。
明昱的臉隱沒在殿內陰翳下。他因傷落了痼疾,數日來愈發憔悴不堪,可冕旒下的雙眼卻迸發寒光,陰邃笑意殘忍刻骨。
“看來是顧指揮使的死,讓閣老想清楚了啊。”明昱屈指輕敲小案,笑意愈深,“那便請閣老上前請罪罷。”
顧映樓的死?
萬楓的意識在這一刻清明了,仿佛數日間混沌的思緒都有了答案。他手中鼓槌驟落,高聲喊了先生,卻在抬腿邁入金纓殿前被人擁住。
“此處已不安全,我發覺了藏兵。”滿馭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明昱怎會有兵?”
“……隻怕是梁家那批親軍。”萬楓脊背寒涼一片,“怪道那些走狗怎的如此安生,想必,想必是被傅鴻霓收買了。”
“那便危險了。”月照抽出袖劍,“太子,你說如何?”
滿馭海摟著萬楓,環顧四周,將腰刀緩緩握住,“……殺人,逃走。”
“可是顧先生還在這裡!”
萬楓想要去碰那一片鴉青色的衣角,然而顧映庭已經邁入殿門,宛若搖曳的秋葉,飄然從容地落入深淵湍流……
月照咬牙,“來不及了,先逃再說!”
不知從何處起亂箭千束,猶如紛繁驟雨,向幾人疾射而下——
萬楓把頭埋在滿馭海胸前,聽見他揮刀擋箭鏗鏘聲起,沉重的呼吸拂在他的耳側,是一句低冷有力的安慰。
“不必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