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禁宮之中終究藏不了重兵,踏雪而過間,刀劍生生劈開箭雨,斷開一條生路去。萬楓逃出幾座宮宇,忽得住了腳步,扯著滿馭海的衣角道:“不對,我不能逃,這些人……這些人不會殺我。”
滿馭海是戴罪之身又意圖尋刺郎邪,這些藏兵要抓他無可厚非,可萬楓卻無死罪在身,即使華家後裔的身份暴露,也斷不該這樣草草殺之。
見追兵暫時甩開,滿馭海便也停下,撫過他的兩腮道:“可現如今大計已亂,你已成眾矢之的,不逃,也無回天之力。”
萬楓隻是搖頭。
“傅鴻霓……大約想要用顧先生要挾郎邪。”他臉色蒼白,顫聲道,“顧映樓的死,還有賜婚,或許都是試探。”
“你想說是傅鴻霓殺了顧映樓?”
“未必是他,大約是他手底下那批梁家餘孽。畢竟顧映樓一死,顧家所有壓榨的方向便都會集中到顧先生身上。”
這還不是最絕望的。最絕望的是,顧映庭永遠沒有辦法查清哥哥的死,因為要殺他的人是皇帝。
這一點,萬楓在擊鼓之時,才徹徹底底地明白過來。
但是顧映庭會甘心把自己交付為人質,成為傅鴻霓威脅甚至屠戮郎家軍的把柄嗎?
不可能的。
“糟、糟了。”萬楓意識到了顧映庭真正的意圖,霎時感覺潮水般的悲慟從心口溢上眼眶,將聲音攪成難以連貫的哽咽,“我得回去,我得救他!”
在這一刻才意識到顧先生對他有多重要。無論是年少時期清冷端方的顧大哥,還是而今雖然捉摸不透卻仍和善溫柔的顧先生,總是無數次助他脫困於水火。
無論何時,好像隻要顧映庭還在他看得見的地方,麵前的斷崖便總能連起一道棧橋。如果說滿馭海是萬楓手中的寒刀,那顧映庭或許是護在他心前的盔甲,沉默清冷,卻足夠讓人心安。
滿馭海感到懷中人極力想要掙開他,不得不沉下心來冷靜道:“赤墀,眼下你沒辦法救。你也說了,傅鴻霓要拿他做質,那想來,他也沒那麼容易喪命。不如待傅鴻霓放鬆警惕,你我再想辦法。”
這道理萬楓自然也明白。他隻是覺得事情好像在往他無法控製的地方發展,而那個已經近乎癲狂的傅鴻霓究竟能做出什麼來,誰也無法保證……
萬楓略略鎮靜下來,正要點頭,卻冷不防感覺頸後一陣刺痛,即刻便暈倒在了滿馭海懷中。
“你乾什麼!”
擊出手刀的月照仍舊是冷冷的:“已有一個變數,不能再多一個了。你看好萬楓,拿著我的腰牌到寧王府上。”
滿馭海接過那玉牌:“那你呢?”
“我受少山主令死守金纓殿。不管殿中是誰,都一樣。”
月照撂下這句話,飛身上簷,嬌小纖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鴟吻之上的濃雲中。滿馭海舉目眺望,愈覺命運之線在他手中急促斷裂,滿目高雪之下,已不知何處方為安身之所。
他沒有心思去想是誰掐斷了這條線,隻能按照既定的退路,往未知的所在一路奔襲。
*
顧映庭垂目而立,宛若一尊瓷白清雅的雕塑,平靜和順而又坦然。他站在明昱麵前,剔透的眼底一片寧靜,仿佛已經看穿了接下來的疾風驟雨。
“顧師傅,朕真是沒想到。”明昱敲著龍椅的邊緣,不疾不徐道,“朕曾經以為,你和萬楓,是這世上唯二對朕真心的人。卻沒想到,你們才是最想讓朕滾下這個位子的。”
顧映庭抬眸:“你是什麼時候意識到的?”
“先前郎邪擅闖丹霞宮被原柏華目睹,朕便懷疑是顧映樓有意放任他進宮。後此二人故意放梁軍入宮行刺,據說前一晚郎邪還到顧府上找過你……”明昱漫不經心似的,“當然,這些隻能說明郎邪和顧家有牽連,未必會懷疑到你的頭上。”
顧映庭為他補全了後半句:“可是郎邪的喜怒是藏不住的。”
愛他這件事,也藏不住。
“對。不過最叫朕心寒的,是當朕被梁軍馬蹄碾碎手臂的時候,朕的好師傅卻在反賊的榻上酣眠。”
明昱自以為已經足夠壓製自己的情緒,然而悲憤、不甘、怒氣還是衝上他的喉嚨,將聲音撥亂:“你和萬楓,從頭到尾,都隻把朕當一個可笑的傻子!”
顧映庭緘默片刻,而後道:“陛下,你不想做皇帝,對嗎?”
“朕現在在這個位子上,朕就是要長長久久坐下去!”
“或許您早一些抱有這樣的念頭便好了。”顧映庭收回目光,“臣在晏州,經曆了很多事情。朝臣欺上瞞下、朋黨一手遮天,無論怎樣辯解,終歸是為君者不為的惡果。臣……”
他微微頓住,又道:“臣雖在其下,卻見過蒼生苦楚。之所以願幫郎邪,除了那一點私心,也是不願見邊關淪喪、將士心寒。”
“照你這樣說,助郎邪造反、推翻朕這個暴君,反倒是於天下有利?”
顧映庭不避諱他的目光:“對。”
明昱大怒,想要去抄一側弓箭,又猛然發覺自己的右臂已經沒有了,他再也不能持弓射箭了。
憤怒陡然化作潑天的寒意從頭澆灌而下,明昱坐回龍椅之上,麵前的冕旒劇烈搖晃,宛若咆哮驟雨。
又逐漸變為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