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什麼不直接毒死朕。要讓朕死,派萬楓送一盞酒便足夠了。”
顧映庭沉默良久。
“因為,您畢竟還是個孩子。”
反賊逼宮,傅鴻霓若肯退位,未必不能有一線生機。或許顧映庭自己都不曾意識到,他終歸是對這個信賴他的少年帝王有所愧疚。
“你明知朕用顧映樓之死誘你進宮,是為了拿你做人質,為什麼還要來?”
明昱等了很久,方才等到了顧映庭的回答:“因為這個世界上,除了臣會在意大哥的死,再沒有第二個人。”
這世上不會有人為顧映樓的死哀悼,而他連在可見光處緬懷大哥都做不到。大哥那樣照顧他,即使有萬般錯處,終究是如兄亦如父,是真心待他的血親。可是顧映庭卻不隻是弟弟,他還是師父,是先生,是道義的奉行者,他不能緬懷一個惡賊。
……而同樣的事,不想,再發生在郎邪身上。
明昱終於移開了目光。良久,他說:“朕不會殺你。你就在這裡,看著朕長長久久地把這個皇位坐下去。”
顧映庭雙膝跪地,麵無波瀾地謝了恩。
陳彥將他接引到了一處僻遠的冷落宮宇,其外已然圍了重兵。顧映庭的衣角被濕冷的露水浸透,葉上野露滾進領子中,淒寒霎時滿溢心頭。
顧映庭已料到眼下處境,他已委托少山主安排過尋骨風和川斷等一乾弟子,晏州軍一時半會兒亂不起來。至於郎邪……七山精英群集,想要突破那崇山峻嶺,絕非易事。
他呢,隻要像這般享受過寂靜的野月,便足夠了。
隻是太靜了,心跳便格外清晰。坦然接受過這一切,也與愛人瘋魔一遭,他本已為自己應該足夠坦然無憾,可當此刻萬籟俱寂,撫過心口的手還是不由得隱隱顫抖。
或許,終究還是有所不舍。
不過……顧映庭覺得自己做的是對的。
他的目光飛躍過高聳的宮牆,落到皎潔無暇的明月之上。夜風吹起刹那他驀然感覺到了久違的無拘無束,仿佛距離追求半生的自由隻有半步之遙,在他觸手可及的位置。
觸手可及的自由——
“顧映庭!”
顧映庭在這一刻仿佛聽見了郎邪的聲音,他好像握住了月亮。然而待他回神轉身之際,卻發現手中依舊空空如也。
身後也隻有麵色漲紫的顧家叔伯。
“郎邪呢?!你怎麼把這麼大的罪名都攬下了?我看你,我看你是要害死顧家!”
顧映庭收攏袖袍,要轉身離去,卻不想被幾個顧家仆役團團圍下,將他雙手反剪,牢牢鉗製住。
“不說?不說也由不得你!”那二爺招了招手,其下捧上一隻青瓷瓶來,“瞧見了?這就是郎邪當年種的那一株寒花,是不是沒想到府上還留著?”
他將瓷瓶在手中顛了顛,“郎邪安插了那麼多眼目進來找這個,哪能想到我一直隨身帶著……好長明,你是不是也想試試寒花的滋味?”
顧映庭的衣襟被扯開,透白的脖頸上紅痕未褪,那人一見便啐了一聲賤種,旋即舉著瓷瓶湊上去,“說不說?”
見顧映庭眼尾微挑,一副淺笑無懼的模樣,那人怒意更深,登時吼道:“你哥的死就是因為你!要不是你一直要做這清高姿態,在京營和南林做臟事的就輪不到你哥!你哥落得最後慘死,都是因為你!顧映庭,你害死你哥還不夠,難道還要害死整個顧家?!”
顧映庭臉上的笑意霎時滯住。
……是他錯了嗎?是他太追求自己,所以才害死的大哥嗎?
同樣的事,仿佛曾經也……
——“若非你和郎邪非要尋什麼自由天地,你師父華潯便不會死!”
——“你還要因你們那不倫不類的感情,害死多少人?”
顧映庭的目光逐漸渙散下去。虛假的解脫在這一刻分崩離析,他還是沒有還完恩情。他永遠、永遠也還不清這孽債,永遠……永遠都是背負著罪惡的……
“諸位,太後娘娘有懿旨,還請諸位行個方便。”
卻在此時聽見了黃九福的聲音。他不知與顧家人說了什麼,竟然接過了寒花,而後遣散了這群暴怒的叔伯。
顧映庭幽暗的眸子凝望著眼前的老太監,見對方笑眯眯地從袖中掏出了另一隻白瓷瓶,放在了他麵前。
笑道:“太後娘娘賜您的。喝了便可就此結束,不會有半分痛苦。比起寒花,可是要仁慈多了。”
言畢,又帶了幾分憐憫一般補充,“太後娘娘說了,這世上太臟,配不上您這樣乾淨的人物。您既不想成為要挾郎將軍的把柄,何不就此了斷一切,恩仇緣孽,就此兩消。”
啊,是啊……不是已經決定了嗎?
如果能就此換一個天下太平,實在,稱得上合算。
顧映庭把手放在了那隻白瓷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