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七山無秋。

顧映庭第一次到七山，正是踩著盛夏的尾巴來的。晏州離海太遠，重山將蒸騰著暑氣的潮熱醃漬在坳氹裡，能悶死人的炎炎。

兄長顧映樓脫了上衫，隻著一件掐腰闊褲，搖著蒲扇喊熱喊得厲害。華夫子教顧映庭寫到“一人荷戟，萬夫趑趄”，聽見庭外的叫嚷，笑說你哥哥簡直是隻胖蟬。

顧映庭那時十二歲，聞言揚起一雙琉璃似的貓兒眼，盈盈一笑，精致漂亮。

他和哥哥生得實在不一樣。

七山是讀書的地方，可也教些彆的。采桑，納麻，果植，斫木……唯獨不傳武。華夫子說武人的粗鄙要臟了七山的靈氣，可顧映庭知道這是胡扯。

哥哥隻愛武，偷跑著下山，跟些江湖走客雜七雜八地學。顧映庭知道了，驚得捂住嘴悶聲說要告訴夫子，被哥哥撲在床上撓了一通癢癢肉，笑得喘不過氣來，隻得作罷。

那時三伏正盛，要到大暑。

顧映庭苦夏，整日都懨懨的，提不起興致來。

“……於是我就踢了他的胯.下，就這麼一掏，好一個雞飛蛋打，那家夥就嗷嗷倒在地上！你懂嗎？痛的要死……”

顧映庭不太懂。

“你說掏的哪兒？”

顧映樓真服了自己的傻弟弟，張圓了嘴巴又說一遍，字正腔圓，臟得正氣凜然，乾乾淨淨。

顧映庭哦了一聲，還是淡淡的。

“所以阿庭要護好自己那地方，不能叫人輕易碰去，懂不？”

顧映庭揚唇一笑：“怎麼能呢，這功夫隻有大哥會。”

顧映樓眼睛一亮，要逗他再叫一聲哥。顧映庭有點煩，指了書院外曬得半枯的桑榆湖：“那我要吃魚。”

顧映樓苦著臉被踹出來。他是會水不錯，可抓魚實在太難。更何況桑榆湖早被暑氣蒸得半乾，哪有魚？都死啦。

可弟弟要吃，哪怕是星星月亮也得摘來。顧映樓苦思無解，遂咬咬牙砸了銅豬撲滿，下山到集市上買來。

七山在晏州南林。南林是個有山有水的漂亮地方，可山水也把一方鄉民困在了這裡。顧映樓沒見過世麵，來到集市上就花了眼，邊走邊轉邊看塗紅了屁股的猴兒噴火，一時竟都忘了下山緣由。

“十步殺一人，千裡不留行。李太白的詩諸位可聽過？”

顧映樓停了步子。這個李太白還是張不黑，好像時常聽弟弟念叨，弄得他也有些脫不了敏。回頭一瞧，見一闊腮袒胸的壯士手裡牽著個少年，那少年拿背對著他，高得有些嚇人。

顧映樓便擠在人堆裡看。他隻能見那少年的背影，挺拔得跟棵小鬆似的，掐腰長腿，寬肩闊胸，頭發披散在肩後，蓬亂似叢野草。

周圍人撒下一把銅錢去，銅錢拋在半空，彎起一道道光亮的弧線，宛如繃緊的弓弦。弓弦的末端，那顆潤了汗漬的銅錢尚未落地，忽見那少年將身一轉，扯開衣襟一甩短衫，兜開的衣擺霎時將銅錢接了個滿滿當當。

……帥得要命。

顧映樓和周圍看客一般，後知後覺地鼓起了掌。他怎麼也想不通，這少年手腳都被鐐銬鎖著，怎的還能行動這樣爽利？他若被枷了，隻怕手都抬不起來——

叫好聲和掌聲正值頂峰，卻在這一刹，顧映樓見那少年陡然甩起包滿了銅錢的衣袋，雙臂發力，將那囊滿了銅臭的布包霎時砸向身後的男人頭顱！

顧映樓身子登時僵住。

他見那男人的頭像個熟透了的西瓜一般迸裂開來，血紅的腦漿噗滋一下射了滿地，那樣魁梧的身子，就這麼濺滿鮮血地倒落下來，擠落的眼珠子滾到顧映樓腳邊。

人群靜默須臾，即刻爆發出掀天的尖叫。

……顧映樓動不了，他的雙腿像是被釘在了那個地方。他就這麼直僵僵地舉著鼓掌的雙手，看那少年緩緩回過頭來。

那是一雙浸透了狠戾和殺意的狼眼，宛若兩道封喉毒箭，叫囂著滔天的陰絕。

2.

顧映樓自那日從集市上回來便高燒不起。

七山裡傳言瘋長，說顧家長公子下了趟山，給衝撞了閻羅了。華夫子眉毛一橫，隻說沒有的事，不過是受了點風寒。

為了不遭傳染，顧映庭便和哥哥分開住了。

……那一天，正是大暑。

郎邪被牽來的時候，他正在房裡穿著件柿色薄衫看書。外頭蟬鳴喑啞熱烈，將那些閒談聲遮得嚴實，隻留窸窣的隻言片語飄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