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得急,沒帶任何行李,二虎借給星雨五百塊錢,加上她身上的餘錢買一張火車票綽綽有餘。哪知輪到她時,當天的硬座賣光了,隻有硬臥,價錢也翻了一倍。她不想等也不敢等,一咬牙隻好買下。
這是星雨第一次出遠門,本來充滿了興奮與期待。回家前,她特地買了兩件新衣服,一雙旅遊鞋,一套漂亮的床單,打算以最新的麵貌走進江州。沒想到這些都裝在行李袋裡沒來得及帶走,她的身上隻穿了件洗得發白的圓領衫和一條鬆垮的運動短褲,上麵還粘了一團血跡,好像剛從某個犯罪現場逃出來似的。
火車從南向北曲曲折折地開了十八個小時,天氣漸漸轉涼。她穿得太少,臥鋪的毯子很薄,她裹在裡麵瑟瑟發抖。也不敢花錢買東西,餓了十個小時終於頂不住了,買了一份最便宜的盒飯狼吞虎咽地吃光了。
她就這樣狼狽地踏進了那個在她心中充滿了自由與希望的江州,一切都那麼陌生,就連空氣的味道都是陌生的。
火車站有一排小賣部,星雨在裡麵買了一套乾淨的衣服,找了個廁所換上。然後拿著地圖坐著公汽,輾轉換了三次車,來到一個種滿梧桐的小區。
江州市青年南路69號雙峰小區5棟3門6號——這個地址在她心中重複了千百遍,早已稔熟於心。
下了車,她走進一家超市,用身上最後五十塊錢買了兩瓶蜂蜜,禮盒很漂亮,售貨員是個圓臉大嬸,聽說她是送人,特地找了個禮品袋,認認真真地包好遞給她,滿臉笑容地說:“小妹妹你真會挑,蜂蜜這東西營養實惠、耐吃經放,不論送給誰,都會很開心的。”
她對這座城市的印象瞬間好了起來。
江州工作的事情定下來後,經多方打聽,星雨終於弄到了媽媽王素清在江州的住址。
據秋蘆村的人說,王素清離婚後先是跟著舅舅在廣州打過一段時間的工,後來又換了兩座城市,最終在江州落腳,並嫁給了一個姓邱的工人。這姓邱的是個鰥夫,比王素清大二十幾歲,自己有二子一女都已成年。兩人結婚後又生了一個兒子,如今也有十幾歲了。
小區雖然老舊,管理得很不錯。臨街是一排三層樓的矮房,一樓全是商鋪。正當中有一個足球場那麼大的花園,人工湖裡種著荷花。旁邊有個八角小亭,兩個老頭坐在亭中下棋,一片安靜愜意的景象。
再往北就是六排整齊的宿舍樓,七層高,每家的陽台都做了包窗,伸縮衣架上掛滿了五顏六色的衣物。
看見5棟的字樣,星雨的心忽然跳得很快,腳步卻不知不覺地慢了下來。
她曾經千百次地想象和媽媽見麵的場景:放聲大哭、緊緊擁抱、就像電視劇裡發生的那樣。但理智告訴她,媽媽早已放棄了這個女兒,二十年不見麵是最有力的證明。所以她也沒有太多的期待,不覺得突然相見是一種唐突。
小區不新不舊,對在農村長大、看慣了泥瓦磚房的星雨來說,稱得上氣派。
5號樓共有3個門,都沒有標記,她無法確定自己站著的這個門是1號還是3號。門口有兩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一個白發一個灰發,坐在竹椅上摘菜,看見她在門前東張西望 ,停下手中的活計問道:“丫頭,找誰啊?”
“請問——這是5棟3門嗎?”
“是呀。”
“王素清家住這兒嗎?”
“這一棟有好幾個姓王的……”白發老太低頭想了想,“王素清嘛……”
“哎——王素清不就是邱忠華的老婆麼,三樓右手。”灰發老太麻利地說,“她在家呢,早上出去買過菜我看見她回來了。”
“謝謝。”
走到三樓,右手的鐵門上貼著一個大大的福字,她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服,輕輕地敲了敲門。
門內傳來腳步聲,很快,門拉開了一個縫,一張臉從裡麵探出來。
她愣了一下,媽媽今年53歲,但這張臉又黑又瘦滿是皺紋,看上去比樓下的老太太還老。大概經常皺眉,額頭上有一道深深的川字。
“找誰呀?”她的手上拿著一把蔥,很不耐煩的樣子,以為她是推銷員。
星雨本來還有些疑惑,聽到她的口音,立即確定這是媽媽。
“請問——王素清在嗎?”
“我就是。”
她咬了咬嘴唇,小聲說道:“我是潘德慶的女兒,我叫潘星雨。”
王素清驚訝地打量著她,門縫並沒有因此變大。她用力地搓著手,看得出有些尷尬:“是誰告訴你這個地址的?”
“我……找人打聽的。”
她的聲音忽然沉了下去:“你爸你哥也知道這個地址?”
“不、不知道。”
她明顯地鬆了一口氣:“找我有事?”
“哦,嗯,也沒什麼事。我在江州工作,聽說您也住在江州,就過來……認認門。”生怕驚嚇到她,星雨輕聲說,“這是一盒蜂蜜,您拿著。媽——”
“彆叫我媽!”她忽然低叱了一聲,“家裡有人,我沒跟他們說過我有孩子。”
“……”
“離開潘家的時候就跟潘德慶說清楚了,跟他一刀兩斷。”
“……”
“你知道一刀兩斷是什麼意思吧。”
“知,知道。”
“你長得真像你爸,”她閉了閉眼,就像大白天裡做了個惡夢,“算了,都多少年過去了,一想到他們還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知如何做答,不安地掩飾著淩亂的心緒,默默地凝視著母親的臉。
“你在江州做什麼工作?”
“江州發電設備廠,二分廠,焊工。”
“挺好的。”
“上班的地方其實……離這不算遠。”
“知道。”
“那……我還能過來看您嗎?”
“不能。”她的聲音冷淡乾脆,“我可不想再跟潘家人沾上什麼關係。”
她怔了一下,也不驚訝,也許自己的冷淡正是來自母親的遺傳:“好吧。您要有什麼事,隨時來廠裡找我。”
“唉,二十多年都沒來找過你,現在還會有什麼事找你呢?”
“那……好吧。”她看著自己的腳尖。
“剛才你說叫什麼名字來著?”
“潘星雨,星星的星,下雨的雨。”
“我生你那天既沒有星星也沒有下雨。——蜂蜜自己留著喝吧,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