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 走得急(2 / 2)

她一直以為這麼有詩意的名字是媽媽起的,原來不是。

還沒等她開口道彆,“砰”的一聲,鐵門關了。

* * *

沒有足夠的錢,火車站太遠,星雨在雙峰小區附近找了一棟辦公大樓休息。大樓的第一層是拉麵館、奶茶店、足浴店、禮品店和服裝店,人不多,冷氣很足。大堂上有幾組沙發,星雨在那裡一直坐到夜晚。十一點,大堂關門,她無處可去,隻好偷偷躲進防火樓梯,在樓梯的拐彎處睡了一夜。

第二天是個周二,她在洗手間洗了把臉,身無分文,隻得步行去工廠報到。

從地圖上看,設備廠離雙峰小區不算太遠,開車的話二十分鐘,用腳走卻走了三個小時。

對於慣走山路的人來說,這不算什麼。彼時正值盛夏,晴空如洗、烈日當頭、她將換下來的T恤打濕,搭在頸上,每走一個小時休息一下,實在太熱就找個商場喝點水再逛一圈,等體力恢複後繼續前行。

江州發電設備廠是江州市僅存了幾個大型國企之一。廠門很氣派,連著一道又長又寬的馬路。馬路兩邊矗立著一排排職工宿舍和各種小賣部。上班期間路人不多,馬路邊有幾個小孩在學自行車,吵鬨玩笑,當地的方言她不大聽得懂。

吃一塹長一智,生怕哥嫂再次扣壓證件,星雨在學校的時候就事先將報到所需的各種文件郵遞到了設備廠勞資處。找到勞資處,填好各種表格、簽好勞動合同後,女負責人讓她去二分廠報到,見她有點緊張,安慰說:“二分廠就在廠門口,你等下從東邊的門出去,走五十米就會看到兩個大廠房。右手的那個就是二分廠,以前叫管子車間。你去找你的師傅,他叫蔡冬岩。”

“蔡什麼?”她沒聽清。

負責人換成了普通話:“蔡冬岩。”

“他長啥樣兒?多大年紀?”

“五十出頭,你隨便找個人問一下,廠裡沒人不知道蔡冬岩。”負責人笑道,“姑娘,你運氣太好了。蔡師傅是我們廠最有名的焊工,還拿過全國技術能手的獎章呢。跟著他絕對錯不了。這條子你拿著,先到一樓的安技處領一下勞保用品。”

倉庫的師傅將焊工常用的口罩、防護手套、防護鞋、安全帽、帆布工作服、護目鏡、麵罩、護肩、袖套、膠鞋、鞋蓋給她裝了一個大包。

星雨去廁所換上工作服、背著它一路走到二分廠。

管子車間裡果然到處都是管子以及各種塗著藍色油漆的大型機器。長的短的大的小的直的彎的分散的成組的……各色種種,整齊地碼放在一起。頭頂上有兩輛正在行駛的行車,鋼繩上吊著一組排管,下麵站著打手勢的起重工。車間裡很熱,十分喧鬨、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巨大的工業電風扇吹送冷風。工廠的另一邊堆放著一層一層的鋼板,有人蹲在上麵畫線。

這中間當然有正在作業的焊工。

焊接中的電弧溫度高達四千兩百度,焊條、藥皮和金屬焊件融熔後會散放大量的錳鉻氧化物。電弧光的高溫和強烈的輻射還會讓周圍的空氣產生臭氧和氮氧化物等有毒煙霧,靠近他們能聞到一股強烈的焊渣味兒。

勞資處的人說,二分廠焊接一班共有20名焊工,其中有兩位老師傅,剩下的都是年輕人,號稱“十八羅漢”,她是唯一的女生,班長就是蔡冬岩。

與想象中不同,蔡冬岩又高又瘦、有張輪廓分明的臉、看上去隻有四十出頭。和所有焊工一樣,他的臉也是灰撲撲的,汗水從額頭上流下來,衝掉了灰塵,露出幾道白皙的肌膚。

“來了啊。”他說。

“師傅您好!”她恭敬地將手裡的蜂蜜遞了過去,“我是潘星雨。這是天然的洋槐蜂蜜,送給您解暑。”

一群男人將她團團圍住,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她立即覺得手足無措,猜想禮物是不是太輕了。

“蜂蜜是好東西呀。”蔡冬岩說,“清熱潤肺、安神養顏。錢四平,拿去給大家泡上。我桌上還有點兒茉莉花茶,也加上,每人喝一杯,算是認識一下師妹。”

“好呐!”那個叫錢四平的小夥子接過蜂蜜轉身去旁邊燒水。

“師傅,這可是您第一次收女徒弟呢。”一個染著一頭黃發的青年向她擠擠眼,“還是師傅了解我們。咱班光棍多,如饑似渴。”

“丁勇,”蔡冬岩淡淡地說,“潘星雨是過來上班的,不是過來給你們當女朋友的。彆有事沒事地騷擾人家。大家以後說話都注意著點兒,臟話少說、玩笑少開、葷段子憋著、聽見沒?”

“聽見啦。”

“陸小風,拿幾塊試板過來。”蔡東岩吩咐道,“小潘,穿上防護服,各種位置都給我們焊一下:平焊、立焊、橫焊——還有這裡,仰焊。你是用右手嗎?”

“師傅,我左手右手都能焊。”

“嗯。”

她知道師傅是想看看她的技術,於是對每個環節都格外仔細。每焊完一段焊縫都會用鑿子把焊渣清理乾淨,然後用鋼絲刷再次清理,最後用紗布沾著丙酮擦洗。

全部焊完後,蔡師傅檢查了一下,點了點頭,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

她發現師傅最喜歡說的字就是“嗯”。

“什麼時候到的江州?”他問。

“早上。”

“住的地方弄好了?”

“還沒。”勞資處的人說廠裡的宿舍早滿了,從前年開始新來的工人隻發房補不解決住宿。

“陸小風,你去幫她問一下,看看廠子附近有什麼合適的租屋,找個乾淨點的。小姑娘剛到,人生地不熟,沒人幫忙,那不抓瞎?”

“交給我吧,師傅。”

“陸小風也是我的徒弟,你叫他師哥就好。”

“師哥。”

“哎。”陸小風應了一聲。

“行李多嗎?”陸小風問道,“多的話,我去借個三輪車幫你拖一下。”

“我沒行李。”她說。

大家都驚訝地看著她。

“你不是從遠陽過來的麼?從遠陽到這裡要坐十幾個小時的火車吧,什麼都不帶?”

“嗯……行李……被偷了。”她隻好說。

“錢包沒偷吧?”蔡師傅看著她,“在這裡租屋都是押一付三的。”

“也……也偷了。”

“喲,”蔡師傅笑了,“小姑娘還挺淡定的,被人偷了個一乾二淨,一點不著急。”

她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

“這樣。小風先帶你去找個住處,錢我幫你墊著,等你發了工資再分期還我,行不?”

她點點頭。

“吃飯了嗎?”蔡師傅又問,“食堂在廠門口。”

“師傅,人家錢包都沒了,哪有錢吃飯?”陸小風說,“我先帶她去食堂解決一頓。”

“那就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