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烊後,星雨去了洛南路有名的“Deep Space Bar”(深空酒吧),簡稱DSB。
她當然不是自己想去,隻是在等車時看見“宋承憲”進去了,就跟了過去。
星雨從未去過任何酒吧。聽陶然說,這一帶除了咖啡店多,酒吧也多,夜生活十分豐富。與其它以蹦迪為主的酒吧相比,DSB相對安靜,主打駐唱歌手和音樂演奏、有時也請人過來做脫口秀。雞尾酒不錯,小菜豐富,消費中等,是文藝青年喜歡的地方。十點鐘後街上的咖啡館基本上都打烊了,一些談興正濃的顧客會轉移去DSB,就在馬路對麵,步行三分鐘即到。
她要了一杯雪碧坐在“宋承憲”左邊的吧台上,中間隔著一個人。除了音樂更響、光線更暗、人聲更嘈雜之外,酒吧的環境與鹿城咖啡沒什麼兩樣。她心跳很快,緊張到渾身打顫,不敢往右邊看。正好吧台的上方掛著個巨大的電視,裡麵放著歌舞節目,沒有聲音,她假裝看得津津有味。沒過幾分鐘,中間的那個人突然起身走了。她往右邊瞄了一眼,視線還沒來得及收回來就被“宋承憲”發現了。
“是您?”他的目光中有一絲喜悅。
“晚上好。”她急著答應,忘了口中還有雪碧,用力一咽,喉嚨咕嚕一響,粗野的聲音令人尷尬。
“您喝的是什麼?”他的聲音有種港片的味道,“小說”讀成“少說”,很好聽的低音,深沉而篤定。
“雪碧。”
“純雪碧?”
“對。”
“您是……對酒精過敏嗎?”
“不過敏。”她舉起杯子擋住通紅的臉,“初次來,不大懂酒。”
“我略懂。這裡的雞尾酒不錯,您喜歡哪種?我請您喝一杯。”
她不想讓自己顯得輕率,也不知道一個正常的女生在這種情況下是應該點頭還是搖頭。
見她遲遲不答,他換了一種問法:“您喜歡哪些水果?”
“菠蘿、橘子……”
“那就來杯Mai-Tai吧。”
調酒師故弄玄虛地在他們麵前表演配酒,將手裡一個不鏽鋼杯子搖得喀喀作響。
“我叫沈易。”他遞給她一張名片,趁機坐到她的身邊。
黑底白字,橘黃色的logo,頭銜很簡單——亞希集團,銷售部經理。
她溜了一眼上麵的地址:“您的公司在廣州?”
“那是總部。我的老家也在那邊,業務關係常駐江州而已。”他抿了一口杯中的酒,“銷售嘛,總要到處應酬。今天咱們喝什麼公司都可以報銷,您隻管儘興。”
她接過Mai-Tai喝了一口,酸酸甜甜,除了濃重的果味,似乎沒有太多酒精:“謝謝,這個很好喝。”
“彆喝得太急,”他好奇地看著她,微笑從嘴角一直擴散到眼睛裡,“您叫什麼名字?”
“潘星雨。”
他摸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她以為他沒聽清:“星星的星,下雨的雨。”
“您是哪裡人?”
“遠陽,有聽說嗎?”
“有。出差路過——在祖國的另一端,離這很遠呢。”
“是啊。您經常出差?”
“嗯哼。明天飛上海、後天去香港、一周後回廣州、然後是南京、杭州、重慶——差不多一個月不著家,您說忙不忙?”
“太忙了。”
除此之外,他還創作了幾百萬字的科幻小說,保持著日更四千、連續五年不斷更的記錄。
沈易聊了一些工作以及工作中遇到的人和事——她聽不大懂,不敢妄加評論,隻好把嘴噘著,把頭湊著,知道自己側臉最好看,就把臉側成45度對著他,像個認真聽課的小學生,頻頻點頭。吧凳很高,伸直腿也點不到地,她正好穿了一條黑色的牛仔褲,知道把腰扭到一定角度,讓腿半垂在空中,會顯得又細又長。
聊完了工作,他開始向她介紹各種適合女生喝的雞尾酒——藍色夏威夷、Pina Colada、新加坡司令——名字由來、主要配方、酒精含量——每樣各叫一杯讓她品嘗。
他很有口才,也很放鬆,在混亂而陌生的場合裡可以隨心所欲而不逾矩。
他大她很多,但不好為人師,始終保持著平輩和尊敬的語氣,說話語速很慢,像政治家。他應該是個很厲害的銷售吧?星雨心想。作為一個讀過幾百本小說的人,她的笑點其實很高,卻發現自己在他麵前像隻快樂的小鳥,不斷地咯咯亂笑。
交談得越多,她越肯定他就是原木。他喜歡說“啊哈”或者“嗯哼”,那是原木最常用的語氣詞。他的父親在天文館工作,所以小時候的誌向是天體物理,長大後向現實低頭學了醫學工程。剛上班的時候做過幾年工程師,覺得乏味就進了銷售部。
“我是個在家裡待不住的人。”他說,“隻要管理好自己的時間,出差並不討厭。在火車飛機上我反而更加專注、效率更高。”
這正好解釋了原木毫無規律的作息以及一年之中總有幾次要請她代更的情況。
“您呢?”他慢慢轉過身,麵對麵地看著她,“年紀這麼小,應該還在讀書吧?”
她囁嚅著,不知道該告訴他些什麼。個人曆史乏善可陳,現在的生活也沒有任何亮眼的東西。思來想去,誠實最重要:“沒有。我是個焊工。”
他很驚訝,以為聽錯了,做了個燒焊的姿勢:“就是用高溫把兩種金屬融合在一起的那種嗎?”
“對。”
“可是,您身上有一股濃濃的書卷氣呀。”
“焊工的身上就不可以有書卷氣了?”
他開懷地笑了:“當然可以有。”隨即舉出例子:女作家方方,成名前是碼頭的搬運工;劉德華出道前在發廊裡給人理發;大導演卡梅隆當過卡車司機……Blahblahblah……她想從他的神態中找到一點失望和勉強,然而沒有,他的談興無半分減少,反而更濃了。
她記得自己喝得並不多,兩、三杯的樣子,全身的肌肉卻很快就使喚不動了:舌頭發麻、肚子發熱、腦子迷糊……而身邊的沈易喝得更多,卻依然眉清目朗,言行舉止就好像還在咖啡店裡一樣。他先後支付了共計七百多塊的賬單。
星雨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十一點十分,心想再不走就趕不上末班車了,而且晚上還有四千字的小說要寫,於是說:“不早了,我得回家了,謝謝您請我喝酒。”
沈易顯然還在興頭上,聽了這話微微一怔,似乎對他來說,夜晚還沒開始。但他立即站起來,從口袋裡摸出了車鑰匙:“您住哪兒?我有車,我送您回去。”
她沒有拒絕,站起來走了幾步,忽然回頭:“沈先生,我把您的名片忘在桌上了。”
他柔聲一笑:“沒事,我這有多的。”說罷掏出名片夾,抽出一張遞給他,見她步子不穩,扶著她出了大門。
* * *
酒吧外麵站了不少等車的人。
停車場就在門口,剛走幾步,星雨身子猛地一頓,一隻不知從哪裡伸過來的手拉住了她的胳膊。力量之大,直接把她從沈易的身邊拽了出來,她一個踉蹌,差點撲進另一個人的懷裡。
抬頭一看,是薊千城。
不知為何,看見一雙黑漆漆的眸子高高在上地盯著自己,她有點心慌。
“潘星雨,”薊千城淡淡地說,“你是不是醉了?”
她的腿在不停地打晃,嘴卻很硬:“沒、沒有。”一麵說一麵甩開他的手。
他鬆開手,卻又死死地拽著她的袖子。
沈易是鹿城咖啡的常客,當然知道薊千城是誰。見他拉著星雨的胳膊,冷靜地觀察了幾秒,禮貌問道:“潘小姐,您還需要我送您回家嗎?”
“不用了。”薊千城直截了當地說,“我跟她有點兒事兒——工作上的事兒——要交待,還挺重要的,交待完了我送她回去。”
“我——”星雨覺得薊千城的語氣有些惡劣,想說點什麼彌補一下,可她不敢得罪老板,隻好把想說的話咽進了肚子裡。
“那我就先走了,”沈易不動聲色地點了一下頭,“再見。”
她緊緊握著他的名片,依依不舍:“沈先生好走。”
直到沈易上了車,薊千城才放開手,冷不防又把那張名片搶過來,掃了一眼,嘴裡不住地冷笑:“潘星雨,你膽子夠大。仗著自己有點好看,敢跟陌生男人拚酒,喝醉了還敢上他的車,腦子被驢踢了?”
“現在是下班時間,”她嘟囔了一句,“我乾什麼你管不著。”
“謔,脾氣還挺大。”他抱著胳膊,像在研究外星物種,“要不是我多管閒事,你已經被賣到大山裡去了。”
“名片還我。”
“我還就不還了。”他兩眼一眯,惡作劇般地把名片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他說是經理你就信?以為釣到金龜婿了?萬一是個流氓呢?平時看你也沒那麼好騙,還以為你多少有點兒心眼呢,沒想到完全沒有,安全意識是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