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聞是被不知分寸的吻蹭醒的。
暴雨初霽的清晨,日光透過蕾絲窗紗照亮房間,營造一種鬆弛明朗的夏日感。
或許是身處舊時熟悉的環境,構築了熟悉的安全感。時聞陷在蓬鬆、輕盈的雲朵裡,久違地擁有一次好眠。
“睡得好嗎。”
霍決嘴唇冷軟,攜著淡淡的須後水氣息,輕而密集地落在她臉上。
時聞霧蒙蒙的眼睜開,從虛焦變成聚焦。懵懵轉頭去看,古董座鐘無聲轉過一圈時針,自己居然一覺睡到將近十一點。
按照霍決平常的習慣,這個時間已經運動完,瀏覽過秘書整理的行業資訊,說不定還順帶開了場視頻短會。
現下洗漱完畢,換了一身外出的衣服。偏休閒戶外的極簡襯衫,搭黑色工裝褲,沒穿西服,不知是打算去做什麼。
不過時聞並不好奇,也懶得搭理。
她渾身上下都酸痛,嗓子也澀,手腳綿軟地推開他的臉,轉頭又埋進羽絨被裡。
霍決坐在床邊,一下一下梳摸她長發,像撫著一隻驕縱懶困的小動物,“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夢裡叫我名字?”
“是我沒睡醒,還是你沒睡醒?”時聞閉眼冷答,言下之意指他說夢話。
“我騙你做什麼。兩次。”
“誰知道。少空口白牙汙蔑人。”
“可惜沒來得及錄下來。”霍決稍稍遺憾,不疾不徐地低聲解釋,“當時在幫你舔。”
時聞對性沒有不必要的羞恥感。不介意被主導,也心安理得被服務。但真的難以招架這種遠遠超出自己閾值的需求,以及完全不要臉的直白露骨。
她拽緊被子,翻了個白眼罵,“……滾啊。”
“剛剛從拳擊房回來,一身汗,沒敢抱你,隻親了一下。”霍決捉住她踢過來的腳踝,隨便她踩在心口,彬彬有禮地追根問底,“你叫完阿決,又叫Lawrence。真的沒夢見我嗎。”
時聞暗暗咬牙,麵無表情踢得更用力,“夢見你追殺我。”
霍決低低笑起來,俯身去吻她嘴唇,“但係bb,你話你好掛住我。”
[ 可是bb,你說你好想我。]
粵語九聲六調,懶音纏綿動人,戲謔起來更顯曖.昧。
無論事實是或不是,時聞都絕不可能認。
她不肯露怯,硬生生擰頭躲開這黏濕的餘韻,“你幻聽。聽錯。彆諱疾忌醫,趁早去醫院查查耳朵。”
霍決強行轉過她的臉,欣賞著自己留在她身上的痕跡,輕描淡寫地,“聽錯什麼,都不會聽錯你聲音。”
這人骨相鋒利,五官英俊,是很有攻擊性的長相。冷臉時氣質桀驁又狠戾,難得肯真心看人一眼,就又顯得眉目深邃,清貴俊逸。
時聞躲不開。
微微慌亂地,被他用目光縛住。
“I am your dog. ”他直直盯著她,食指煞有介事地點了點自己耳骨,聲音又低又認真,“Ears perk up at the sound of your voice.”
日光在冷氣裡消融。
一黑一棕的眼瞳在森綠色的季風裡對視。
連彼此最細微的皮膚肌理都看得清清楚楚。
霍決湊過來討吻。貼著唇瓣,小心翼翼碰了碰。沒有遭到太嚴厲的拒絕,而後便有些粗暴,舌尖探進去,濕漉漉地攪著,力道很重。
沒有人再說話。
沉默在他們之間是有意義的。
沉默是用以覆蓋其它反對聲音的最低限度的肯定。
丟在地毯上的手機一直在無聲閃爍,過了很久,才被霍決撿起來掛斷。
“我得過趟亞港。”他凜下神色,不耐煩地嘖一聲,向後捋了一把汗濕的額發,埋進她頸間報備行程,“很快回來。彆亂跑,今晚等我吃飯。”
時聞體力透支,醒來到現在,隻被斷斷續續喂了杯蜂蜜水,現在就已經餓得不行。臉埋在枕頭裡,應都懶得應,雪白脊背顫抖著,叫他“快滾”。
她最怕從後麵來。太深,很沒安全感。
可霍決偏偏最喜歡。
因為她的背實在很漂亮。盈盈一握的腰肢,窄而柔韌,襯得連接的曲線更有起伏。皮膚白,且薄,撞一撞就發紅。她又很容易哭,嗔怒含淚地回頭睇他,蝴蝶骨飛起來,背溝細細地凹下去,總是令人忍不住更深地陷落。
色令智昏耽誤了時間,出發比預計中晚太多。霍決隻來得及幫她草草清理,沒能陪她再吃一次早餐,低聲交代幾句就出了門。
時聞生完悶氣,換好衣服,踢著拖鞋下樓查看朱莉的狀況,看它適應得不錯,心裡稍微安定些許。
又走進陽光房,低頭撥弄一下那株白掌。園藝知識有限,看不出個所以然來,分不清它是否適應得好。不過有人照顧,總歸輪不到自己操心,站了一會兒就走了。
醒得太晚,正好早餐和午餐一起吃。
博洛尼亞北非蛋,蔓越莓華夫餅,煙熏三文魚沙拉,法式奶油蘑菇湯。廚房似乎相當了解時聞的口味,知道她起床第一頓不吃鹹,準備的都是濃鬱甜口的西式餐品。
咖啡她要的是冰美式,結果端上來的卻是巴旦木熱拿鐵。
“這是先生吩咐的。”傭人畢恭畢敬解釋,“先生說您胃不好,希望您早上少喝冷飲。”
時聞起初還愣了愣,沒立即反應過來。
霍家的傭人保鏢,時聞自幼接觸得不少。無論是主宅那邊的,還是亞港那邊的,一律都稱霍決為“少爺”。稱“先生”的,好像還是第一次聽。
不過想想也合情理。
霍銘虎因病隱退,霍決接了權柄,是毋庸置疑的新一任當家人。家族裡說話有分量的,除去霍耀權,下一個就是他。如今年近而立,在自己屋宅裡,確實也擔得起這句“先生”了。
時聞一向不怎麼為難人,沒出聲挑剔什麼,指尖敲了敲微燙的杯沿,熱拿鐵也照喝。
飽腹過後,傭人似是知道她不喜外人在眼前走動,皆默契退到附樓去。時聞從托特包裡翻出筆電,一個人窩在東南角起居室,邊收發郵件邊吃草莓碗。
因為昨日那個明目張膽的恐嚇包裹,她沒有去新聞社,但這並不妨礙她線上溝通工作。
乾新聞這一行的就是這樣,各種各樣的賄賂、威脅,遭受過太多,也處理過太多。應對經驗都是有的。
尤其是過去那些跑一線的調查記者前輩,為了職業理想所冒的風險更甚。你想要揭露些什麼,就必然有人想要掩飾些什麼。這之間力與力的博弈,存在許多黑與白之間的灰色地帶,不是那麼簡簡單單就能夠解決清楚的。
付出與回報過於懸殊,這也是現今調查記者數量稀缺的原因之一。
時聞所在的財經口,說危險,談不上,說安穩,似乎又不那麼符合事實。畢竟是與經濟與錢權息息相關的信息平台,媒體引導的輿論力量可大可小,總會有人試圖去捂記者的嘴,不想讓新聞去影響股市的風向與民眾的認知。
這回這件事,新聞社那邊也是循例報警處理,讓時聞暫時居家辦公。以為這是她近日針對周氏影業輸出的觀點太尖銳,所引來的警告信。
其實不儘然。
但時聞沒多說什麼,怕節外生枝。
昨日那個闖入她家的東南亞男人,翻箱倒櫃一頓砸,除了恫嚇,同時亦在尋找某些信息。
她的保險櫃被撬,iMac被摔,外接固態硬盤被拆,就連數碼相機裡的SD存儲卡也被儘數掠走。
所幸時聞謹慎,事先有所預見,沒有在家存放任何相關證據。該同步的文件,也都與許安怡一式兩份,同時分開保管。
她和許安怡幾乎不電聯,平時隻通過某個海外社交軟件進行溝通。
這樣做有好有壞。好在可以最大限度保護彼此,避免受牽連。壞在有時信息來得不那麼及時,有滯後性。
譬如現在。
時聞剛剛得知,那位上周突然失蹤的關鍵證人——那位曾經為沈亞雷做過事,可以站出來證明他涉嫌貪汙受賄、權色交易、故意殺人的前基層乾部——昨天被人從橋上推下去,死了。
所以許安怡那邊的進度才會被硬生生卡住。
對話框最新一則信息彈出:[ 我不會放棄,一定會儘快把另一個人找出來。你身在雲城,於明麵上最是危險。千萬小心。千萬保重。]
時聞麵色微凝,良久,回複了短短一行字,而後斷開連接,熟練地刪除軟件。
她在起居室敲鍵盤敲了整整一下午。期間有傭人過來添茶送甜品,她沒怎麼動,直到投入室內的日光漸漸從亮白色變成柑橘色,MacBook電量告罄,才合上屏幕,起來伸了個懶腰。
手機屏幕應聲亮起。
通知欄顯示兩則未讀iMessage。來自同一個號碼。
聯係人標注,是一隻立著耳朵、向前提步的小狗emoji。
時聞的通訊錄裡,無論親疏遠近,都是規規整整一排姓氏加名字。這顯然不是時聞自己設置的。是幾個月前剛回雲城,在凰闕意外碰麵時,這個號碼的主人擅作主張拿了她手機存進去的。
不過時聞也沒特意去刪改就是了。
霍決通不過她的微信驗證,平時無聊隻能發發短信。反正有什麼重要事宜會直接來電,時聞實在很懶得點開去瞧,免得他看見已讀,又變本加厲地更加無聊。
離日落晚餐還早,她拎著筆電上樓找充電器。
臥室裡落地窗開著,夏日微風新鮮地湧入,將純白窗紗吹拂成更柔軟的形狀。
時聞將筆電放在床頭櫃上,和一枝馥鬱芍藥、幾本精裝書籍擺在一起。
原本打算到影音室打發一會兒時間,結果盤腿坐在地毯上,鬼使神差地,就翻起墊在博爾赫斯下麵的那本《精神現象學》來。
光從外表判斷,很難想象像霍決這樣注重效率與利益的人,會花費相當一部分時間,去讀這樣一本厚重枯燥的古典哲學著作。
然而事實上,霍決從小到大閱讀不限類型,涉獵範圍頗廣。有時甚至能挑剔地點評幾句她追捧的通俗小說。
時聞起初也覺得出奇,後來有意無意翻到幾篇論文和病例,才模模糊糊地感知到——
他其實是在抱著隱隱藐視與不解的態度,通過閱讀,去快速觀察、辨彆、模仿各種各樣人的情緒與觀點。並以此對照出一套普世價值觀之下的所謂正常標準。最後將自己精心偽裝的外殼,置於這個看似溫良無害、實則岌岌可危的安全值內。
這令時聞莫名想起了沙漠裡的蛇蛻。
假使將世界上大多數人的內心,比作一座枝繁葉茂的熱帶雨林。其間植物之蓊鬱,動物之鮮活,皆由喜怒哀樂、驚恐厭怨等各色情緒滋養而生。
那麼像霍決那一類少數人,他們的內心則是一片空空如也、獷烈而貧瘠的荒漠。
淡漠與冷戾是這類人的常態。
出於生存與掌控的需求,他們需要冷靜地融入由多數人構成的社會,實際上道德與精神卻始終遊離於外。對於他們而言,規則是可以被研讀的,姿態是可以被模仿的,情感是可以被偽造的。
所以時聞才會分不清真心假意,才會對霍決所表現出的偏執感到惶惑,才會逃避玻璃堆裡摻雜的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