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言行所指向的那個字,常常會蒙蔽她的感官與理智。有時甚至會令她恍惚錯覺,自己其實是他某種程度上的情緒媒介與宣泄出口。他真正的喜怒、純粹的愛憎、直接的感受,都是從她身上放大十倍百倍獲取的。
粗略地將手中的硬皮書翻過幾頁,有些頁數的空白處還留有閱讀者潦草的筆跡。多是簡潔的重點劃線,或是形單影隻的問號。
黑格爾的行文亦如印象中的冗長與乏味。
在這位哲學家的觀點裡,愛和愛的欲望變成了承認的欲望和為了滿足這種欲望而進行的生死鬥爭,以及隨之而來的一切東西,即通向得到滿足的智者的曆史。
時聞浸在冷氣裡,耐心地讀了半小時自己從前絕不感興趣的內容,而後把書簽夾回去,不著痕跡地放回原處。
拉開底下的抽屜,更像是一個順理成章的行為。
昨晚情緒起伏,沒敢細看,隻匆匆掃過一眼就關上了。留待今日,稍稍積攢些許勇氣,才能允許自己重新將這道縫隙敞開。
那隻餐廳贈送的毛氈小北極熊,仍舊乖巧地趴在一遝登機牌上。
挪威是美食荒漠,時聞當然還記得那家口味不錯的餐廳。Palegg。招牌是一隻站在浮冰上的北極熊。她和霍決去過兩次,也收到過兩次小熊贈品。
第一次,是她剛剛成年。特羅姆瑟是北極郵輪之旅的最後一站,他們著急去機場,結帳時她從侍應生手中接過,隨手塞進行李裡,後麵想不起來怎麼就不見了。
第二次,是自駕去羅弗敦群島前,途徑歇息。霍決把小熊掛在後視鏡上,搖搖晃晃地陪了他們一路,最後離開時,他把它藏在羽絨服的內側口袋裡。
而今,Palegg跨越半個地球開到了雲城南山。
霍決還找借口邀請她去過一次。
時聞不確定國內分店是否也有贈送小熊掛飾的活動。她希望有。否則很難解釋,為什麼抽屜深處會另外放著五隻一模一樣的小熊。
時聞沉默地將玩偶逐一拿起,仔仔細細地看,若有所思地摸一摸腦袋,又放下,一隻隻排列整齊。
良久,才終於下定決心拿起旁邊那遝薄薄的登機牌。
總共五張。
從亞港飛特羅姆瑟,在法蘭克福經停,將近二十個小時的航程。隻有去程,沒有返程。起飛時間從今年往前推,一年一張。
霍家的富貴程度在整個華南都排得上號。霍決早在返回國內,正式接觸集團生意的那一年,就已經擁有了可供自行支配的私人飛機。
而私人飛機一般不與民航班次共用航站樓,有自己專屬的進出通道,用不上登機牌這東西。
一次兩次,或可理解成心血來潮、航線沒來得及申請下來,或者臨時遇見了什麼突發狀況。
然而整整五次。
那便惟有有意為之。
登機牌上每一個日期幾乎都是相近的。
2月10日。
1月22日。
2月1日。
2月12日。
1月25日。
印刷字體工整簡潔,儼然某種細微而確鑿的證明。
不必如何細究,很容易就能理解這幾個日期所代表的意義。
——這是每一年的正月初一。
五年前的深冬,霍決往地理雜誌上隨意紮了一刀。他們聽憑運氣的指引,決定一起去往羅弗敦群島,度過第一個唯有彼此相依的農曆春節。
——“你手氣真的好爛。”
——“我同意來當然是因為我有契約精神啊。我輸得起,不反悔。這是我的美德,不是你的借口。”
——“好冷好冷。明年還是去看暖和一點的海吧。可以跳進去的那種海。”
——“不然呢?我們當然會在一起過啊。”
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想起,自己曾經隨口說出的話,亦如完全沒有預設過未來的空頭承諾。
夏日稠密的空氣,在日暮時分徐徐舒展開來。變薄。變軟。變冷。慢慢染上記憶中那片冰天雪地的自由與凜冽。
時聞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心突突地跳。像一枚被反複擰榨的苦橙,抑或一塊被潮汐浸沒的礁石,有種隱隱作痛的酸澀與茫然。
忽而哢噠一聲細響。
又像走在一頁冰封的湖泊之上,有什麼隨著季節更迭一縷風,輕輕地瓦解了。
她靜靜垂眸,拂開似有若無的混亂念頭,機械地將手中五張登機牌調換了個順序,重新放回抽屜裡。
與她房間以前的布局一樣,抽屜底下是一扇立式櫃門,裡麵藏著一個做工精細的嵌入式保險櫃。
時聞沒有試圖去打開。
儘管她直覺自己一定猜得到密碼。
日落了。
風換了個方向吹,餘暉沿著雲朵邊緣滴落,將遠處江麵暈染得波光粼粼,猶如一幅曆久彌新的印象派油畫。
時聞什麼都沒有再想,側坐在地毯上,遠眺空氣中的光影。靜默無言地,等待夜晚於一片深藍之中再度蘇醒。
*
這晚,霍決沒有守時回來跟她一起吃晚餐。
直至九點多,才聽見車庫傳來引擎漸近的聲響。
時聞待在影音室裡,隔音門沒關,把音量調大,繼續挖了一勺冰淇淋送進嘴裡。
四周隻亮著一盞落地燈,光線飄飄忽忽地暗。
熒幕上《絕美之城》播到臨近結尾,形如枯槁的老修女輕輕吹一口氣,棲息在花園餐桌上的成群火烈鳥便紛紛扇了扇翅膀,向著遠方遷徙而去。
這部意大利電影時聞反複看過許多次。
每每心有波瀾,或者亟需冷靜的時候,她都會當作背景音來放。
門口輕響。她沒有回頭。身側的皮革沙發柔軟地陷下去一個成年男人的重量。熟悉的煙草皮革氣息淡淡縈繞著,無聲而強硬地侵入她的私人空間。
一束新鮮的辛西婭玫瑰放在她的馬克杯旁邊。
一隻手橫過她肩後,距離近了,隱約又能嗅見其中夾雜的陌生氣味。清涼的、苦澀的藥感,像是麝香,又或者碘伏。
霍決單手撐在沙發靠背上,懶懶陪著看了一會兒,才漫不經心問,“為什麼已讀不回。”
時聞視線固定在電影畫麵上,沒動,語氣有些不自然,“我既不負責下廚,也無所謂一個人吃飯,你想我回複什麼。”
影片進度條已經讀到最後幾分鐘。背後是靜止的夜海,男主角Jep或青澀或蒼老的麵容來回閃現,他的初戀Elisa站在海岸燈塔前,往後退了一步,對他說,“我有東西要給你看”。
“In fondo, è solo un trucco. Sì, è solo un trucco.”
[ 最終,這不過是場戲法。對,隻是個戲法。]
霍決低聲與Jep同步念出最後一句台詞,難以理解地挑眉,“看了這麼多遍,又沒什麼實質內容,不膩?”
時聞摟著抱枕,輕飄飄乜他一眼,“你管我膩不膩。”
霍決好脾氣地不計較她的壞脾氣,按遙控關掉熒幕,弓身替她集齊一雙拖鞋擺到腳下,“陪我下樓吃飯。”
這時間不前不後,吃晚餐遲,吃宵夜早。霍決常年運動,體脂率和肌肉量都保持得很好,口味雖然挑剔,但飲食習慣比她健康太多。就算偶爾會下廚做宵夜,也是為她,自己並不怎麼動筷子。
時聞蹙了蹙眉,“都幾點了,你還沒吃?”
霍決攬她起身,滿不在乎道,“吃了頓藤條燜豬肉。”
這個詞組在粵語語境中有特定含義。
時聞眉頭皺得更深,沒經思考,下意識拽住他的衣領,湊近仔細嗅了嗅。
霍決搭著她腰,還有心情調笑,“這麼主動?”
下擺被胡亂撩起來。霍決毫不忸怩,就等她來看來可憐似的,解開領口兩顆紐扣,單手把polo衫脫了。
今早出門,他脖子上的抓痕已經淡去,恢複如常。
結果晚上回來,從脊背延伸至左上臂,赫然多出一道觸目驚心的淤青。
這和她昨日小打小鬨撓出來的痕跡不一樣,這是實打實的傷。雖然沒破皮滲血,但是青紫嚇人,乍一看都不知道有沒有傷及骨頭。
“處理過了。”霍決不甚在意地捉住她手,“這藥難聞。彆碰。”
時聞一雙杏眼瞪得圓圓的,驚了好半晌才找回聲音,“……老爺子揍的?”
除了霍耀權,時聞實在想不出現如今還有什麼人敢往霍決身上抽棍子。
霍決不置可否,低頭觀察著她的表情,突然翹了翹唇角,裝模作樣賣起慘來,“怎麼不問我痛不痛?”
縱是原本有三分擔心,見他這副玩世不恭的態度也儘數消散了。知道他大概率沒有吃虧,不是無緣無故捱這一下。
現在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身體動作比思考快。時聞很不自在地揪住他耳朵,要把他往外推,“想也知道是你活該。”
“問都不問就我活該?”
“你現在什麼都能自己拿主意。老爺子七十歲人,能氣到動手教訓你,不是你做事太混帳,還能有什麼其它原因?”
霍決聽得笑起來,似乎完全不介意來自她的詆毀,胸膛微微起伏的震顫貼著骨骼傳到她身上。
聽得時聞耳朵癢,不知怎的有些惱,話也不肯說了,一邊推拒,一邊用很嚴肅的表情睨著他。
霍決絲毫不回避,抱緊了不讓她走,好似很聽話地開口解釋,“隻不過拿霍銘虎那些事,無傷大雅地威脅了他一下。畢竟是長子。老人家年紀大了,容易傷懷,氣一氣也合理。”
這話裡所蘊含的內容,絕不像他的語氣那麼簡單輕鬆。
時聞驟覺不安,掙紮的動作停下來,手指彼此攥緊,姝麗的眼定定審視他,“……你打算做什麼?”
“沒打算做什麼。”霍決似笑非笑,風度翩翩地在她額間印下一個吻,溫聲安撫懷中的戀人,“彆皺眉。不是混賬事。”
又慢條斯理撿起剛剛電影裡那句台詞——
“Sì, è solo un trucco. 趁你生日,給你變場戲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