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則盧姿妤與沈釗對話的錄音從外網轉回來,直接被爆上了熱搜。
音頻不長,僅有短短三四分鐘。
但其中內容,卻每一句都足以引爆頭條。
開頭是一個薄而扁平的男聲,腔調慢,語氣高高在上——
“當了婊.子就沒法回頭,簽合同之前我就警告過你了,會發生什麼你自己也一清二楚。你拿資源拿房子拿錢的時候不是挺開心的嗎,現在讓你履行一下義務,發揮一下剩餘價值,怎麼又要死要活地不願意了呢。”
女聲哭得撕心裂肺,一直模模糊糊地囁嚅哭訴著什麼,聽起來情緒極度不穩定。
“你應該也知道自己的演技爛到公司倒賠錢吧。聽話,收收淚,彆把唯一值錢的臉哭毀了。跟我朋友好好玩幾天,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是真的受不了…一次又一次…就當我求求你好不好…讓我做什麼都行…沈總…沈少…我求求你!我會死的!我真的會死的!我不要跟那些人…求求你…不要!不要!”
“彆說傻話,乖寶。那個被你酒駕撞癱的可憐小朋友還躺在醫院裡呢,你也不想幫你頂罪的人突然改口翻供吧。Jerome都惦記你那麼久了,你就當償償影迷的願。他的愛好沒孔總那麼粗魯,不愛跟畜生操同一個洞。況且老公也在,隻要你乖乖的,絕對不會像上次那樣受傷,耽誤你接戲進組的。”
“我說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啊沈釗!你知不知道那頭白皮豬往我裡麵塞什麼啊!…你這是逼我去死!你折磨我…你這變態…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就是非要逼我去死!我死了你就滿意是不是!?徐雅然當初是不是也這麼被你逼死的啊!?”
“怎麼,輪到了自己,就又不是你笑話彆人不識抬舉,心理承受能力差,想不通看不開的時候啦?徐雅然罵我,倒還有一兩分道理,起碼人家不是心甘情願上趕著,是被藥得神智不清才被玩爛了。你罵我,你他.媽有這資格嗎。乖寶,你情我願的事,彆鬨得那麼難看,沒有徐雅然那一跳,說不定還沒今天的你呢。張開腿掙錢不容易,得留著小命花,可千萬彆像你同學那麼傻。”
女聲含含糊糊哭罵,忽而控製不住地崩潰尖叫,音頻至此戛然而止。
徐雅然。
這個名字,前幾天也在熱搜上出現過。
她就是那個當年從M酒店跳下身亡的小明星。
盧姿妤和她是同學,兩人籍籍無名時簽在同一家公司,還住過同一間宿舍。
一個當紅流量小花,一個豪門接班人,不久前才被關進看守所,麵臨警方調查指控。現在又被爆出來這麼突破底線的音頻,話裡話外還牽扯到另一樁被定性為自殺的舊案。不必說,輿論瞬間爆炸。
由於是從外網轉回來的信息,一時半會兒堵不死發布源頭,公關緊急動作時早已傳得全網到處都是了,根本沒法真正刪乾淨。
指控錄音造假的路子也行不通。因為無論是盧姿妤標誌性的尾音,還是話中指名道姓的那句“沈釗”,都實在太真、太真了。
一位聲紋識彆領域的KOL公然站出來,聲稱暫且不探究這份文件的合法性,單以鑒定的角度而言,不存在人為合成篡改的可能,直接錘死了錄音的真實性。
一時之間,網友開始地毯式搜扒解析錄音中出現的每一處信息,網上鋪天蓋地都是關於這件醜聞的討論:對話中出現的Jerome、孔總兩個名字,被扒出疑似沈氏合作方高層;盧姿妤的醉駕事件被重新翻出來審視;徐雅然倉促離奇的死亡更是引起廣泛關注。
最為關鍵的是,沈釗背後的家族勢力被網友一一起底。從沈家祖輩,到他父親沈夷吾,再到他叔叔沈亞雷,甚至連經營M酒店的表親李家都殃及池魚。
雖然這些討論很快就會被強行壓下去。
但,已經足夠了。
沈釗作為副總,接連高調惹禍,連累的不僅是沈氏短期內的股價波動,更將集團內部腐敗、性賄賂、職務侵占等亂象直接推上了台麵。集團監察委員會接到大量舉報,被要求迅速追查問責,依法追究刑事責任,各派係人員明爭暗鬥越發激烈。
時聞切掉網頁窗口,摘下防藍光眼鏡,用指骨輕輕揉著額角,無聲歎了口氣。
這件事,其實在她意料之外。
更非出自她的手筆。
其一,這種一聽便知隻有身邊人才能拿到的證據,時聞不可能拿得到。其二,就算時聞拿得到,以她的性格,也大概率會對女聲部分保留些許可供挽回的餘地。
那個在外網匿名爆出錄音的人,是沈歌。
沈歌為人處事比想象中狠,也比想象中隱忍。這則錄音不知在她手上藏了多久,直至今時今日,才當作火上澆油的籌碼打出去。
時聞知道,沈歌無非是借著自己攪渾的這灘水,想把事因歸咎到自己身上,拿自己當槍使。
但時聞當初主動找上她,就無所謂當這一柄趁手的槍。
畢竟於沈歌而言,為了斷沈釗的後路,她頂著壓力把家族流膿的爛瘡敞開在公眾底下,自身並非毫無犧牲。
而在時聞的角度,輿論之火已經順利往她所期望的方向蔓延,且愈燒愈烈。
這發子彈打出去。
確確實實是雙贏。
靜坐沉思許久,午後日光明晃晃地曬進室內。隔著一道玻璃,看著是暖色,流淌在指尖卻是冷意。
一隻修長的手落到臉頰上,代替她偷懶遲滯的動作,輕輕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
時聞詫異抬眼,見了來人,又蹙眉去確認屏幕右上角的時間,下午14:16,“這個時間,你怎麼會回來?”
“回家還有門禁?”霍決形容散漫地靠在書桌邊,“你什麼時候給我立的規矩。”
時聞收起雜七雜八的思緒,懨懨拍他手,“隻是覺得你這執行董事當得未免太閒。”
“我充分信任集團內部的人力資源框架和自動化運轉流程。”霍決斯文應道,“無論哪個職位合法休息半天,霍氏都不至於倒閉。”
一本正經講完,食中兩指曲起,輕佻地掐了掐她腮頰。
他們在彼此身上報複心都很重。
時聞對他脾氣尤其壞,被這麼輕輕掐一下,下意識就要還他一巴掌。
一坐一立,她臂展沒他長,他稍稍往後仰一點,她就夠不著他,隻有指尖堪堪蹭過喉結。
她“嘖”一聲,沒好氣地在他昨晚手臂受傷的地方捶一下。霍決就笑了,乖乖低頭讓她掐回來,又微微側首,在她細膩的掌心落下一吻。
搶在她用那雙漂亮眼睛瞪他之前,一張凹印工藝的紙質名片,被討好地遞到了她麵前。
時聞掃過一眼,試圖捕捉關鍵信息。
白底燙金字,排版相當講究,空白處用鋼筆手寫一行龍飛鳳舞的潦草數字。
“讓許安怡去一趟西山監獄。”霍決提示得點到即止,“找這個人。她會問到她想要的。”
時聞聞言一愣,心下震動,即刻就要伸手接過。
霍決手的方向卻一轉,往上抬高了,故技重施不讓她夠到。
於是無可避免地,還是被她眼尾上挑,很不高興地剜了一記。
時聞並不強奪,冷靜下來定定看他,“有條件?”
霍決笑了笑,“沒條件。”
時聞抱著手臂,不說話,明顯也不相信。
“隻有一個小小的請求。”
霍決俯身低頭,鉗住她下巴親昵地啄了一下,“待在家裡這麼久,蔫了,帶你出去曬曬太陽?”
把她當花養呢。
時聞煩他這樣逗弄,掙了幾下都沒掙開,又沒法拒絕近在咫尺的線索,隻好跟他大眼瞪小眼,“去哪。”
“天氣這麼好。”霍決得了應允,才迤迤然將名片放到她MacBook鍵盤上,隨後屏幕一合,懶懶決定。
“出海釣個魚,如何?”
*
夏季釣魚最佳時間,要麼是天蒙蒙亮的清晨,要麼是水溫適宜的近黃昏。
驅車過海,到達亞港遊艇會時,正好三點多,日光開始慢慢涼下來。
歸屬於霍家的幾架遊艇泊在一起,最右邊空出一個位置,他們上了中間那架聖勞倫佐。
這架遊艇售價近半個億,視覺奢華,空間寬敞,設備俱全,艉阱與主甲板自然地連接成一個大型沙龍區。隻是整體設計明顯更適合那些呼朋引伴縱情聲色的party animals,而非起早貪黑等待自然饋贈的釣魚佬。
一起上船的保鏢有五六人,都是跟在霍決身邊已久的熟臉。在飛橋前部負責駕駛的是列夫,一眼望過去,基本沒有麵生的船員。
時聞穿一條度假係列的掛脖式直身連衣裙,描圖紙透氣麵料,金絲提花圖案,遠看波光粼粼,近看趣致考究。
霍決換掉正裝,穿一件淨色廓形襯衫,搭戶外工裝中褲,短發隨意揉亂,壓落一頂燕麥色複古棒球帽。
一個輕盈昳麗,一個英俊型格,年輕愛侶般姿態,牽手走在一起分外相襯。
可惜卻不是那麼適合頂著夏季烈日海釣的裝扮,否則拋竿收竿,不出一個鐘頭隨隨便便就曬褪一層皮。
時聞是故意的。因為根本就沒興趣。
霍決一句不滿都沒有,自己穿得也隨便,似乎隻為湊個跟她看起來登對的同色係。
遊艇離港出海,向著東南方向勻速航行。
時聞塗完防曬,卻一點太陽都不願意曬,窩在沙龍區喝一杯清涼的無酒精莫吉托。還把桌麵擺放裝飾的一艘魔戒幽靈船拆了,上網搜了張樂高圖紙,無所事事地打算重新拚起來。
霍決給自己調了杯金湯力,坐在後麵的沙發上,一邊看她慢吞吞地拚組,一邊自得其樂地玩她柔軟的發尾。
約莫二十分鐘後,遊艇速度漸漸停下來。時聞透過海景舷窗往外望了一眼,發現已經到了潮起島附近海域,不遠處還有一架錨泊的Viking超級海釣艇。
而他們明顯在向那架海釣艇靠近。
想起遊艇會裡空著的那個泊位,時聞似有所覺地蹙了蹙眉,探詢地看向身後的霍決。
霍決沒有躲閃她的目光,但也沒有直接給她答案。隻拿開她手中的積木零件,半是強硬地攬她起身,順勢整理好她的裙擺,帶她往船艉走。
“老人家血壓高。”他戴著白奇楠的右手與她牢牢緊扣,力氣很重,語氣卻輕,“等下要是聽到什麼不合心意的話。暫且忍忍,回家再發脾氣,我任打任罵。”
再怎麼遲鈍,聽到這句也什麼都明了了。
“你瘋了!”時聞的心登時突突跳,極力往回縮手,半步不肯繼續往前。
出門之前,她就隱隱約約猜測霍決沒安什麼好心,可不知道他居然打的是這種主意!
突然想起自己左手還戴著那隻顯眼至極的翡翠鐲子,她當即要動手摘下來。被霍決用了點技巧攥住,不露聲色地借著體格的絕對優勢,將她輕而易舉地帶到日光底下。
“彆怕。”他態度戲謔,毫無作用地低聲安撫,“該挨的打,我昨天已經挨過了。”
兩架遊艇並排泊在一起,靠得太近,彼此免不了打了個照麵。
海釣艇頭輕尾重,特意避著日頭的方向錨泊,能打下一小塊遮陽的陰影。整個船艉都被齊腰高度的甲板水箱包圍起來,艉阱區域相較而言沒那麼寬敞,休息區隻有兩張L型沙發,但功能實用,釣竿支架、冰箱、屏幕、燒烤台一應俱全。
船上幾個保鏢,作派與霍決身邊那群如出一轍,皆戴著墨鏡,訓練有素地守在位置上。
霍耀權年過七十,仍精神矍鑠。手持釣竿立在船舷邊,頭戴釣魚帽和偏光鏡,速乾衣下麵還套著冰袖,裝備和姿態比兩個小輩專業太多。年前聽聞他摔過一跤,身體不太好,現在想來大概也做不得真。
老爺子的真實性格,與在公眾麵前呈現的謙遜和氣截然不同。此時喜怒不形於色,明明已經看見了來人,卻仍一動不動地視若無睹。
而受從小的禮儀教育影響,時聞實在沒臉在長輩麵前同霍決拉拉扯扯。惟有暫時忍下驚慌與慍怒,儘量表現平靜,實際卻暗暗咬牙狠掐他的虎口泄憤。
霍決渾然不覺痛似的,唇邊還折起淡笑。他把自己的棒球帽摘了,反手扣到她頭上,裝模作樣解釋一句,“不騙你。真是為了正經事。”
言罷,自己長腿一邁,先跨過海釣艇,而後不由分說直接將她也抱了過去。
時聞神情緊繃,被生硬地帶到霍耀權麵前見禮問好。
霍耀權睬都不睬霍決,當這親孫不存在,倒是平心靜氣地對時聞頷了頷首。
霍決全無遇冷的自覺,神態自若地幫她在支架上挑了一把輕便的海竿。
時聞哪裡肯接,僵在原地跟他無聲對峙。隻恨不能當著霍耀權的麵,甩他這混不吝的乖孫一巴掌。
霍決佯裝無辜地抿了抿唇,明明兩頭受氣,看起來反倒是在場心情最好的那一個。
他隨意抽出一根釣竿,動作利落地配好鉛墜掛好餌,往外拋投,又試探著拉了幾下,沒掛底,這才把釣竿遞到她手中,哄她,“電絞輪不費力,拿著玩玩。這邊石斑多,試試你的新手期運氣。”
時聞哪來的心情釣什麼石斑,冷泠泠地瞪著他,用口型無聲罵他“有病”。
她罵人語句匱乏,霍決惡劣地裝看不懂,還懶洋洋拿食指點了點自己耳骨,用低低的氣音答她,“Can’t hear you.”
時聞一時火氣都壓不住,冷笑一聲,也不管這麼硬生生地捋會不會痛,不管不顧就要將翡翠鐲子脫下來,還搶先朗聲喚一句,“霍爺爺!”
——脾氣這麼大。
霍決失笑,即刻認輸,不敢再繼續逗下去。
他一隻手攥緊了她不讓動,回身將她整個人擋住,好整以暇地麵對應聲回頭的霍耀權,鎮定地接著她的話問,“昨天的事,您考慮得怎麼樣?”
霍耀權站得穩,手裡的釣竿一直沒動靜。也不知是察覺不出這對後生在鬨彆扭,還是根本懶得理睬,隻從鼻腔擠出一聲冷哼,語氣嚴厲而冷肅,“沈亞雷的事沒你們小年輕想的那麼簡單。”
這個名字出現在他口中實屬意料之外,時聞掰扯霍決手臂的動作霎時間停了下來。
而霍決則微微聳了聳肩,側首對她做了個無辜的表情,那意思分明是說——“看吧,我就說是正經事。”
霍耀權摘下偏光鏡,不怒自威地瞥他們一眼,將釣竿固定到插筒裡,自顧自往艉阱沙發走去。
“我不管你是為了什麼。凡事有個度。如今大半個沈家都依附沈亞雷而生,你歪腦筋動到他身上,沈夷吾第一個要你死。”
“年輕有優勢。”霍決沒有跟過去,和時聞並肩倚在船舷邊,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在這一件事上,說不定是我動作快些。他先死。”
“狂妄。”霍耀權麵色沉冷,怫然低斥,“你這位置才坐多久,真以為有多穩了。沈家在雲城紮根多少年,你以為吞掉他們是那麼容易的事?”
“是不容易。”霍決認同地點了點下巴,而後淡而不厭地收起笑意,話鋒一轉,“——可是我為什麼要做容易的事?”
他微微挑著眉,那副居高臨下的輕慢姿態在長輩麵前也毫不收斂,“這還是爺爺您教的。知難而行,才有樂趣。”
霍耀權臉色很沉,但沒有更多表情,也沒有出言教訓他。隻端正地坐在沙發上,極緩極慢地摩挲著手裡一根銀雕嵌寶的黑檀木手杖。
霍決昨日的傷,約莫就是這根手杖抽出來的。
“沈家發家史不光彩,有些舊事,倘若被有心人擺到台麵上,後果可大可小。當然,這也取決於由誰去追究評判。”
霍決聲音低而沉,一雙黑眸無波無瀾。說及此,諱莫如深地停頓幾秒,從口袋取出一片小小的存儲卡盒,夾在指間向霍耀權展示。
“我記得奶奶有個表妹,她先生姓常,獨子早年一直在外攢資曆,近幾年才授任調回京。您帶我去過幾次他們的家宴,讓我喊他常叔叔。今年三月我去京城出差,巧得很,還在會上和常叔叔閒聊了幾句。”
“霍決。”霍耀權微眯眼睛,聲色俱厲地製止他,“有些話,你想清楚再說。”
霍決撩起眼皮看向自己的祖父,輕笑著低了低頭,言行斯文有禮,實則半點沒將這句警告放在眼裡。
“常叔叔和俞海鵬俞市長是舊識。他比我想象中更關注雲城的近況,也比我想像中跟俞市長聯係更緊密。以他目前平步青雲的勢頭,若要繼續向上走,想必不會推拒一項唾手可得的政績,也會相當樂見於攔路的障礙消失。”
霍耀權冷冷嗬斥,“帶你拜訪這些長輩,是為了讓你開眼界、長見識,不是為了讓你有底氣胡鬨攪局的。”
“不過順水人情罷了,怎麼能算攪局。”霍決不緊不慢道,“隻是我輩分低,人微言輕,還得是爺爺您這樣的人物出麵做擔保。事成之後,說不定還有人要回頭感謝您搭了把手呢。”
“混賬!”黑檀木手杖將柚木地板砸出沉沉一聲響,霍耀權橫眉怒目,聲音越發冷厲,“我看你真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
“早在你初初回國時我就耳提麵命跟你強調過,無論如何,都不能摻合進這種事。先前也告誡過你,沒必要為了貪沈氏那點股權而冒進,免得日後栽跟頭。你不聽,執意要頂著董事會的壓力同沈夷吾合作。我七老八十了,不想抓著這些事不放,所以懶得管你。結果呢,你前腳剛跟沈氏船業簽完訂單,扔進去幾個億的預付款,後腳就又要去添這一把火堵死沈家的後路。我且問你,你究竟圖什麼,這麼做究竟能得什麼益處!”
捱了這一通疾言厲色的責罵,霍決仍麵不改色,甚至還遊刃有餘地笑了笑,“不付這筆錢展示一下誠意,沈夷吾怎麼可能會允許我們的人靠近船廠半步?”
不等霍耀權下一句叱責落下。他拿開時聞手裡的釣竿,往船舷邊上隨意一插,隨後緊緊握住她的手,帶她幾步走上艉阱階梯。
時聞有一瞬的猶豫。
但也僅僅一瞬。
終究還是沒有掙脫,沉默地跟他走在一起。
不論他們彼此之間關係如何變化,在他麵對外界詰難的時候,她還是會下意識選擇站在他那邊。
他們沒有落座,一高一低兩個年輕人,逆著被日光曬燙的風,就那麼直直地站在長輩麵前。
那片薄而沉重的存儲卡,被輕輕放在柚木桌上。
“您還記得沈夷吾有個親弟弟嗎?”
霍決鋒利的眉眼壓低,突然開口,提及一個全然陌生的人物。
“當年準備回國繼承遺囑裡的產業,結果卻死在飛機上的,那個出了名的倒黴鬼。他有個遺腹子,原名沈朔,如今換了國籍更了名,改叫Brian Sum。這人在美國注冊了一家調研機構,運營總部設在亞港,您或許聽過這家機構的名字——X.Slide。”
時聞靜默無言地聽,與他相握的手微微一緊。
X.Slide是近年橫空出世、至今從未失手的禿鷲公司。主要通過研究目標公司的業務狀況,發掘經營及財報中的漏洞風險,提供商業欺詐報告、會計欺詐報告和基本麵問題揭露三種研究產品,進而通過做空操作套利。
他們的目標通常是在美上市的中概股,以及在港上市的國內企業。成立至今,整套模式已經運轉得非常成熟。
時聞一個跑財經口的記者,自然對這家機構頗多關注。隻是X.Slide活動並不頻繁,對外形象又異常神秘低調,創始人從未公開參與過任何媒體活動,所知信息少之又少。
這麼一家調研機構,會和霍決有什麼關係?
很快。
霍決就主動給出了答案。
他輕描淡寫地承認,“我是X.Slide的實際控製人。”
這話一出,四周氣氛詭異地沉寂下來。不僅是時聞,連霍耀權都出乎意料地皺了皺眉。
時聞微微瞪圓眼睛,有些錯愕地望向他。
霍決與她對視一眼,又彆開,食指在她手背安撫地輕撓一下。
“對衝基金已經入場。”頂著霍耀權不辨喜怒的目光,霍決麵無表情,一字一句地平靜宣布,“明天,X.Slide會發布針對沈氏集團的沽空報告。三篇。128頁。”
“——我要做空沈氏。”
正午高懸的日慢慢往下滑落。
風在無垠的海上攪動,製造出沉默的聲響。
霍決禮貌地空出十餘秒時間,供在場的人消化其中含義,而後才不疾不徐地繼續往下說明。
“沈氏船業IPO情形不樂觀,我們如果中斷合作,他們今年年底極大概率再次上市失敗。根據對賭協議,他們需要向投資者賠付天價回購款與利息。除此之外,沈氏集團一年內到期的債務超過230億,踩著資不抵債的線,已經不聲不響賣出去十幾個優質項目。房產板塊最賺錢的海悅星光廣場,也準備低於7折賣掉。再接下來,新區港口最具價值的那塊地也留不住,都得低價轉讓保現金流。”
他頓了頓,語氣淡漠,“而霍氏控股,會是這場交易最終的受益方。”
“低買高賣做空套取的利潤,加上海悅星光廣場這個即時盈利項目,再加上新區港口那塊地的前景,應該抵得過我們被凍結的那筆預付款——還綽綽有餘了吧。”
日光底下無新事。人類對權力與金錢的追逐,對獵物的圍剿,由始至終都是一個調性。話講得再文質彬彬,打扮得再衣冠楚楚,本質也不過一場血腥野蠻的清洗與吞並。
時聞心中五味雜陳,不知為何忽地想起了時鶴林,握他的手不自覺用力幾分。
霍決右腕的白奇楠緊貼著她戴的翡翠,太過熟悉的觸感,骨節分明的手將她攥得更密不可分。
浪一波一波地向前翻湧。
令人煎熬的白噪音不知占據了聽覺多長時間。
霍耀權沉吟不語,嘴角撇下,眼瞼微微眯起,手指輕輕敲打著黑檀木。
過了許久,終於開口,拋出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那個人姓沈,你信得過?”
“我知道他的軟肋。也有他的把柄。”霍決似乎猜到會有此一問,“他當年差點死在倫敦,我投資了他一筆錢,讓他順利活下來,有了初創碼人的資本。我和沈夷吾沒什麼私人恩怨。但Brian不一樣。他在這件事上,情緒驅動力比我強太多了。”
“沒恩怨?”霍耀權語氣平直,聽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沒恩怨,值得你費這種程度的心思去算計?你一開始就在打這主意。連我都瞞著。”
“先前計劃得不周全,怕爺爺知道了憂心。”霍決從善如流地低頭認錯,卻顯然沒幾分愧疚。
霍耀權冷嗤一聲,“準備多久了?”
霍決回答,“有段時間了。”
話雖輕巧,但在場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這時間必定是以年為計量單位。
霍耀權蒼老皸皺的手摩挲著手杖上切割完美的寶石,靜了片刻,沉聲問,“有幾成把握?”
霍決淡淡頷首,“不會讓您失望。”
霍決做事一向雷厲風行,不留餘地。然而在言語上,卻幾乎不說“絕對”之類的話語。
霍耀權了解這個由自己一手教養出來的孫子。於公於私,不論哪一個方麵,霍決都是兒孫輩裡與自己最相像的那一個。既說了出口,他就不會令自己的承諾落空。
此刻的沉默等同於首肯。
霍決略略俯身,將那張存儲卡往霍耀權的麵前更近地推去,“您掌掌眼,指點一下,看有沒有什麼紕漏。”
“老眼昏花,哪裡還看得清字。”霍耀權沒有拒絕,卻也沒有直接收下,隻不鹹不淡點他一句,“現在是後生世界,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成是你自己的本事,虧是你該吃的教訓,不必再事事問我這老頭子的意見。”
“那常叔叔那邊,您什麼時候有空過去敘敘舊?”霍決裝作聽不懂,仍維持著不矜不伐的姿態,“屆時,還能順道過去探望一下我父親。”
霍耀權意味深長睨他一眼,不答。
霍決淡笑,接下來一句話,就講得不知究竟是提議還是脅迫,“來之前,照您習慣找趙天師翻過黃曆了。明天禮拜二,廿八,宜出行會友、交易訂盟。好意頭,不如就明天?”
明天?
馬上日落月升,離明天就剩不到七個鐘。
霍耀權怫然不悅,板起臉抄起手杖就要抽過去,口中斥道:“正衰仔!廿幾歲人,要阿爺仆心仆命幫你賣人情都唔止,仲要立時立刻聽日就做,手腳慢啲都唔得。好有出息啊你。”
[ 臭小子!二十多歲人了,要爺爺仆心仆命為你賣人情也就罷了,還要急急忙忙明天就去辦,動作慢點都不行。你可真有出息。 ]
表麵是罵,實際態度明顯已經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