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沙洲。
黑色幻影破開濛濛雨霧,跨過斜拉索橋,緩緩駛入安保嚴密的江心島。
這是雲城底價過億的頂級老牌富豪區,位置得天獨厚,容積率低,隱私性高,住戶個個非富即貴。因政府早已明令禁止繼續進行土地開發,島上彆墅賣一套少一套,可謂有市無價,後起之秀縱使再有錢都不一定住得起。
時聞坐在後座,一路靜望後退的風景,手腕被人若即若離地扣著。
在發動機細微的嗡鳴中,他們經過歌劇院和美術館,經過鬱鬱蔥蔥的灌木迷宮與迷宮中心的溫室花房,經過無人打擾的一頁湖泊,又經過霍決舊日棲居的洋房彆墅。
車沒有停下。
時聞似有所覺,側頭看了霍決一眼。
霍決支著下巴,沒有回視,右手勾著她的翡翠鐲子懶懶把玩。
車最終停在一幢熟悉的白色建築前。
臨江朝南,左起第三幢,庭院門前栽著一棵辟邪的羅漢古鬆。
時聞舊日的家。
雨水敲打傘麵,她有些怔怔地,被攏在懷裡步上階梯。
目光倉促掃過濃綠盎然的花園,層層疊水的泳池,雕塑精致的噴泉。石砌的涼亭對麵,是時鶴林特意為女兒修建的玻璃蝴蝶房。
一切都與過去相差無幾。
時聞還以為自己今生不會再有機會回來。
建築主體是偏向新古典主義的浪漫明快。雙開門敞開,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光亮透徹,屋舍盈滿燈火,早有傭人迎候在內。
霍決攬她進門,對上那雙情緒矛盾的眼,忍不住俯身親了一下,散漫道,“你比我熟,應該不用我帶你參觀吧。”
時聞沒動,也沒作聲。
霍決與她對視半晌,一隻手在她清瘦的龍骨上輕輕描磨,慢而低聲地解釋:
“當年公開拍賣,中標的是言崐。城北做生物醫藥,常常繞著湖邊晨跑那位。說是正好挨得近,要留給他孫子作婚房,期間裝修大改過一次,陽光房拆了,遊泳池也填了。我磨了段時間,搭進去一個人工智能項目,去年年末才終於從他手上買回來。又找你們家以前的設計團隊,按按照原本的布局重新修複了一遍。軟裝家具或許有些出入,你哪裡不滿意,隨時吩咐他們再改。”
頓了頓,又補充,“字我已經簽過了。等過段時間,事情告一段落,顧秘書會幫你走流程。這裡還是由你做主。”
時聞覺得他的手像手腕長出來的鹿角,正溫柔而富有攻擊性地抵著她的身體,逼迫她麵對某種堪稱荒謬的可能性。
她審慎地保持沉默,嘴唇緊緊抿著,不肯說話,亦不知該說什麼。
霍決全不在意,接過司機手裡的東西,屏退無關眾人,牽著她輕車熟路往裡走。
穿過客廳與藏品間,有一道簡約大氣的旋轉樓梯,順著樓梯側邊的畫廊一直往前走,便是時聞小時候常常窩著曬太陽的東南角起居室。
朱莉被安置在一個靠牆搭建的巨型恒溫箱裡。
造境融合多層沙麵、礫石及樹體,嶙峋的模擬地表有助於蛇類蛻皮與躲避。頂部有防燙網,底部有排水槽,甚至有人工日照降雨係統,智能控製環境溫度濕度。
黑王蛇不屬樹棲,但朱莉意外地非常願意攀高活動。此刻通體漆黑的小蛇蜿蜒繞於衫木之上,安安靜靜睇人類一眼,就漠不關心地開始新一輪冒險。
這種明顯特殊定製的尺寸,加上精心設計的造境,不知提前了多久準備。
時聞若有所思端詳著,思考著什麼,被人不由分說橫腰撈起,攬著繼續向前。
與起居室連通的純白玻璃房,此刻由暴雨替代日光,營造出一片白茫茫的流動幕布。
頭頂一盞輕輕搖晃的吊燈,猶如一枚剝了果皮的酸甜柑橘,柔和照亮底下簇擁的植物。
時聞被抱放在一張乾淨的花架上。
空氣中浮動植物特有的馨香。霍決挑了個萊儷的祭司水晶花盆,混合泥炭土和珍珠岩,加入營養液,拆開西裝外套,動作嫻熟地將那株隨他們遷居的白掌移植進去。
似鶴翹首,亭亭玉立。
潔白素雅的佛苞,被置入一片不同品種、或濃或淡的馥鬱芍藥之中。
他的領帶還好端端束著,鍍金琺琅領帶夾還扣在第四粒扣下,僅僅隨意卷起襯衫袖口。那副英俊清貴的作派,本應與這環境格格不入,卻又奇異地構築出令她熟悉至極的畫麵。
時聞不遠不近地看,側臉被燈光鍍上一層輕而淡的金色。
霍決洗淨手,從花架上拿了把鎏金剪子,在簇擁成團的芍藥裡尋了最飽滿妍麗的一朵,斜斜裁落,紳士地遞到她麵前。
經典玫瑰型重瓣花,複古黑紅的絲絨霧麵,開放度上乘,不難看出經過了長時間的精心栽培。因為色彩與質感皆很特彆,時聞很輕易就能認出,他在倫敦彆墅養過同一個品種。
“Old Faithful.”霍決低聲告知,“它的名字。”
時聞沒有伸手去接。
兩個人一坐一立,麵對麵朝向彼此。霍決視線微低,右手撐在她腰側,呈現一個看似留有餘地、實則無處可藏的擁抱。
時聞掀起眼皮,不輕不重地打量他,以及他手中的花。
不知過了多久,終於開口說了踏上江心島後第一句話,“什麼時候種的?”
“去年初冬。”霍決耐心道,“分株時間晚了些。本來還擔心萌不出新芽,結果長得還不錯。”
雲城地處亞熱帶沿海,氣候濕暖,沒有充足的休眠和春化條件,其實並不那麼適宜栽種芍藥。
但它被養得血肉豐滿。
很漂亮。
時聞默了默,手指不自覺撫上花瓣邊緣,“養得好好的,剪它做什麼。”
“為你養的。當然要在最漂亮的時候送你。”霍決言語和氣息都很輕,目光也淡,不帶多少壓迫性的重量,“況且,它又不止開這一次。”
芍藥是宿根植物。
每年儘力決絕地開一次花。捱到嚴寒季節,就完全拋棄自己在地麵的花葉莖,保存根部,以萌蘖越冬。這麼靜靜休眠,待到翌年春夏,再萌新芽,再度開花。
多有生命力的活法。
時聞不是對植物感興趣的類型。這是有一年生日她想念媽媽,霍決冒雨等在墓園門口,替她拭淚時告訴她的。
“我們在倫敦一起看過它死。”他俯首凝視,一雙黑耀石般的眼睛深不見底,“你要是願意。明年春天,我們可以看它重新再活一次。”
閃電在烏雲間滾動,或銀白,或絳紫,彎彎曲曲指向大地。雷霆連綿而遙遠,穿不透厚實的鋼筋水泥,隻傳來大提琴摔裂般的低鳴。
時聞眼底氤氳著夜雨的水色,心口空跳,薄唇輕抿,“我以前怎麼不知道你是這麼念舊的人。”
霍決唇邊折起淡笑,俯身去吻她眼睛,眼底卻無笑意,“你把我想得太壞了,bb。”
時聞沒躲,隻本能地眨了眨眼,“向前看又不是什麼壞事。”
“當然。”霍決意味不明地,分不清是讚同抑或諷刺,“如果你沒有迷路的話。”
時聞定定回視,念頭還混沌著,手卻不由自主覆上他臉龐。
那動作出乎意料,且異常輕柔,仿若安撫一隻不太聽話的烈性犬,從耳骨緩緩遊移至下頜與脖頸。
令霍決瞬間噤聲,難得愣了愣。
他頸間規規整整地束著溫莎結。優雅自持地扼著咽喉。仿佛某種來自外界的約束,襯得此刻微微吞咽的喉結都有幾分脆弱。
五年前在亞港。他手傷。時聞唯一學會的男士領帶結,就是溫莎結。
每每清晨蒙頭蒙腦被人從床上挖起來,她都要一邊回想複雜的翻折順序,一邊忍他惡趣味的妨礙與細細碎碎落在臉上的吻。
那時候的他,既是作偽,又是真心。
時聞很少做夢。也缺乏記住夢境片段的記憶力。偶爾卻會夢見幾個相似的夏日黎明。
她睫毛上下碰著,感覺被回憶牽引起的情緒像潮汐衝湧身體。緘默少時,終究還是淡淡地開了口:
“這裡光是物業費每個月就上萬。再加上亂七八糟的水電費、庭院和泳池的維護費、每年的房產稅……我連個傭人都雇不起。霍董這麼好心送我房子,怎麼不考慮考慮以我現在的身份和處境,有沒有那個資格要得起?”
“你這麼狠心,轉頭就要把我掃地出門?”霍決眉梢微挑,捉緊她的手不讓她收回,假意溫馴地在她掌心輕蹭,“我暫時沒有吃軟飯的打算。既蹭了你的房子住,理應負責家用。”
時聞的聲音很輕,也很冷靜,“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
句句“身份”,字字“資格”。
無非是隱晦提醒。
霍決捏著她腕間的翡翠鐲子,目光幽深,“我以為我給了你這個,你就應該明白我的意思。”
這是由霍耀權親自送到時鶴林手上的,婚約的證明。
儘管它已經被外界默認作廢。
有被灼傷的錯覺。很輕微地。時聞不知道該把此刻的心情定義為什麼。
“值得嗎。”她問。
實際上又私自替他預設了否定答案。
且不論她接受與否,他的家族與其背後盤踞的利益都不可能應允,他其實遠遠有比這更好的選擇。
而製定規則的人總是有種與生俱來的傲慢。
“我站到這個位置上,不是為了讓彆人有機會對我指手畫腳,教我怎麼權衡利弊的。”
霍決以居高臨下的俯視角度站在她麵前,盯著她輕顫的眼睫,非常、非常慢地開口,“再昂貴的代價我都付得起。也早在五年前就已經付過了。”
他麵容桀驁,言語幾近侵略,“時聞,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
厚重的雲囚著沉悶雷聲。
氣氛險險滑向彼此心照不宣的黏稠與緊繃。
這個話題背後牽扯太多。衝動揭開以後,時聞很快就覺得後悔。逃離的心緒圍繞著她。她不想在這裡,起碼不想在現在,跟他開始又一輪無休止、無結論的爭執。
是以乾脆擰頭掙脫,拽著他腰側襯衫跳下來,“…一身灰塵,我上去洗個澡。”
無異於紮入他懷裡的動作。霍決順勢攬住人,不動聲色地欣賞片刻她為自己煩擾的神情,等她站穩了,才頗有風度地讓開路。
“你累了,不想現在談,可以。但我沒打算讓你逃避太久。你要有心理準備,bb。”
他弓身拾起地上那支沒被接受的花,拂了拂不存在的灰,又從容不迫換了副溫和語氣,“晚餐想吃什麼?我吩咐人準備。”
沉默冷燒了短暫的幾秒。
時聞沒他那麼會裝,也沒他那麼遊刃有餘,對視半晌,生硬地扔下一句“隨便”,頭也不回上樓去。
*
時聞的房間在二樓。
時鶴林生前對女兒有求必應,極其寵溺,恨不能將世間所有的好東西都捧到她眼前來。
整層二樓都是特意貼合時聞的審美取向打造的。
從電梯出去,左側是書房,連通視聽影院、衝印暗室與空中花園。右側是環繞巨大燭光吊燈的螺旋樓梯。推開樓梯後麵的實木雙開門,即是她少女時期的臥室。
以通透明亮為基調的開放空間,色彩選擇偏向溫暖的白、棕與陶土色,自然自在的地中海風格設計,令戶外暴雨的喧囂都被削弱幾分。
穿風撇雨的露台朝向江景,地麵鋪陳複古馬賽克瓷磚,廊下懸掛多肉,欄杆纏繞藤蔓,圓桌陶罐裡種著一株小蜂鳥蝴蝶蘭。
十六歲的霍決,有時會在某個潮濕而晴朗的夜,傷痕累累地從那裡攀上來。
時聞的腳步無聲無息地踩在地毯上,漫無目的地在房間裡梭巡。
與其他空間相比,這裡似乎是變化最多的。
衣帽間裡,井井有條排列的新季裙裝對麵,是大同小異的手工定製西服。
島台的抽拉櫃,一側是華麗考究的珠寶首飾,另一側是低調簡約的袖扣與領帶夾。
浴室置物架放著她慣用的苦橙葉沐浴油。盥洗台擺著電動剃須刀和男士須後水。
床品是她偏愛的赤陶色絲綢。床頭櫃倒扣一本燙金書脊的博爾赫斯,底下卻是她完全不感興趣的《精神現象學》和《瘋癲與文明》。
曾經獨屬於自己的空間,而今漸漸被另一個人的存在無聲浸透。
仿佛有什麼情緒在迭代、滋生。
她默默讀完標簽上的印刷小字,放下手中的藥盒,推回抽屜深處,和那隻小北極熊掛飾放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