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一小時後,時聞披著懶得徹底吹乾的長發下樓。
餐廳空曠亮堂,沒有傭人,隻有霍決頗有閒情逸致地在親自擺放碗筷。
他看起來也衝了個澡,挺括的西服換成了短tee和運動褲,額發微濕,高挺的眉骨上還殘留些許水汽。
走得近了,會發現他脖子上浮著幾道錯雜紅痕——是幾個小時前,被她氣急敗壞撓出來的。這會兒浸過熱水,皮下毛細血管破裂的狀況更加明顯,近乎某種曖.昧的痕跡。
霍決是1/4混血。皮膚偏白。除了少年時期有個夏天熱衷於衝浪,硬生生曬成了小麥色,其餘時間見他,就都是那種養尊處優貴公子的冷白。
他不知是不知道自己頂著一脖子紅痕,還是壓根就不在意,大概率是後者。聽見時聞的腳步聲,仰頭對她笑了笑,彬彬有禮地拉開餐椅,頷首作請,“坐。”
裝潢奢華而典雅的餐廳裡,燈飾繁複,長桌寬敞,骨瓷餐盤裡盛的多是時聞青睞的創意廣府菜。
霍決沒有循禮,很不講究地與她坐在同一邊,熟稔地替人舀湯布菜。
時聞沒有抗拒,這種相處模式太過理所當然,過去沒有發生千次亦有百次,就隻這麼自顧自低頭吃。
霍決開了瓶雷司令甜白佐餐,沒給她斟,他向來吝於讓她接觸酒精。也不怎麼動麵前的食物,隻懶散靠在椅背,間或啜飲幾口,另一隻手百無聊賴地繞著她濕涼的發尾把玩。
時聞吃到一半,終於忍不住回頭瞪他,“你不吃,能不能彆盯著彆人,敗人胃口?”
霍決好脾氣地笑了笑,放下酒杯,貼心地替她添了碗花膠湯,“請了南屏公館的團隊過來做的,你以前最喜歡這家,還合口味嗎。”
時聞拍開他不安分的手,“就那樣。”
霍決非但沒有收斂,反而挨得更近,一副了不起討要獎勵的語氣,“我特地請教主廚學了道菜,猜猜哪道?”
抬眼掃一圈桌麵。
黑鬆露清燜黑山羊。香茅乳鴿。老雕熟醉膏蟹。鮮鬆茸浸冰川瓜。龍蝦湯泡飯……哪道都不像是他能有那閒功夫做得出來的。
時聞其實不是很想搭理。但以他的性格,越是被無視,隻會越發不依不饒。
是以下巴微抬,隨便指了指那道充當開胃前菜的醋拌西芹芯。
“你就這樣想我?”霍決似是不滿地挑眉,“我費了心的。”
時聞懶得捧場,“愛說不說。”
霍決提了提唇角,將離得最遠的那個環繞茛苕的銀邊餐盤取到她麵前,“嘗嘗。”
是道魚肉料理。
看不出來具體種類。有可能是鯛魚。去了骨,略微煎過,澆上濃稠湯汁,表麵點綴新鮮的馬齒莧。擺盤賣相相當不錯。
霍決廚藝本來就還行。去羅弗敦群島旅行一直都是他負責飲食。在倫敦生活那段時間,傭人不住家,夜了餓了他常常也會給她做些簡單甜品,時聞沒少指指點點地評價要濃要淡。
這會兒隻當他是獻殷勤哄人,時聞被拱得心煩,沒怎麼起疑地勉強夾了一筷子。
結果一入口就感覺不對勁。
有股甘澀的土腥味,要苦不苦的。
……什麼怪味道!
礙於從小到大接受的餐桌禮儀,她沒法將入口咀嚼過的食物就這麼大剌剌地吐出來。勉強咽下去更不可能。她是真受不了了。沒有傭人旁侍,手邊沒備餐巾,正狠狠蹙眉打算起身找哪裡有抽紙,就被霍決迤迤然按住。
“吐。”
他一隻手攤開遞到她唇邊,言語溫和輕哄,動作順理成章。
時聞一時不覺,下意識聽話吐了出來。
霍決也不嫌臟,抽了兩張餐巾紙慢條斯理地擦手,還抽空幫她拭了拭唇角。
“馬齒莧煎魚喉。”低沉帶笑的聲音響在她耳邊,惡作劇得逞般,“——另外,加了一點青杏仁碎調味。”
她最討厭杏仁。
“……有病。”時聞一整個無語,捂著嘴不肯讓他碰,忿忿剜過去一眼,“你這人真的好無聊!”
霍決聳了聳肩,坦然應下了這句指控,又黏黏糊糊湊過來,隔著她手啄吻一下。
“誰叫你跟我說‘隨便’。”他含糊不清地輕嗤,神色有點冷,“不許敷衍我。”
連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事都睚眥必報。
時聞氣悶,話都懶說,板著臉要推開他。
被霍決好整以暇捉住,舉杯抿一口甜白,俯首湊近,將攜有蜂蜜與玫瑰花香的酒液一點點渡進她唇間。
他的吻並不熱烈。故意溫吞地舔過上顎與齒列,齒尖銜住薄紅的唇輕輕齧咬,沒有以往那種野蠻的壓迫感與支配欲,但也因此顯得更加深入而有餘裕。
兩個人靠得這麼近。
理所當然,會變得越來越近。
時聞不知怎麼被抱著坐到他身上。他逼她把手打開,跟他十指緊扣。長期運動造成的繭粗糙突兀,有意無意在她軟綿綿的指縫磨,猶如某種不言而明的暗示。
直到雷司令杯裡的甜白都空了,這個吻持續了很久才結束。
“還有嗎?”霍決抵住她額頭,輕輕地問她,“怪味道。”
時聞呼吸節奏微變,臉頰不受控製地發紅,嘴唇被白葡萄酒浸得水光一片,鈍鈍的,沒回過神。
霍決手掌放在她蝴蝶骨的凹陷處,輕撫著替她順氣,“還要不要繼續吃?”
時聞喘勻氣,不自然地擰過頭去,“不吃了。”
“好。”霍決眼神直白,手握住她窄窄腰肢往上扶了扶,話說得漫不經心,“免得你又哭,抱怨顛得想吐。”
時聞顴骨泛潮,很煩他這樣,又有點怕,罵了他一句,掙紮著要從他身上起來。
霍決笑起來,不說了,低下頭找她嘴唇,含住她被吃光口紅的唇瓣輕飄飄地哄,“你不上班,明天不用早起,宵夜給你做你喜歡的紅茶燉啤梨?”
“……不要。”時聞揪著他T恤領口,手指細細顫抖,不知是在拒絕這道不利於睡眠的夜間甜品,還是其他的什麼東西。
霍決有一下沒一下地親她,鼻尖蹭在她頸間深深地嗅。
隻有野獸準備進食前才會這樣嗅獵物的味道。時聞無端惴惴,想要後仰避開,又被不容拒絕地摟緊。
“濕成這樣了。”霍決低低喟歎,“抱你上去好不好。”
怎麼聽都不是字麵意義的抱。
時聞對樓梯有點陰影,想起記憶中那次被弄得過載崩潰,腳趾都有些不安縮緊。
霍決又低頭吻她。被打了一巴掌。可是打也要吻。
身體驟然懸空,他直接扣著膝彎將她抱了起來。
花梨木餐椅在地板上劃出長長一聲噪音。
精心準備的晚餐連一半都沒有享用完。
路走得搖搖晃晃。
窗外暴雨滂沱。封閉的房間被澆灌成一片耀眼湖泊。時間被淹沒。他們無法向上,也不被允許下墜。像藏在夢的褶皺,彼此依偎著,一個溺水的救起另一個。
*
—— 「I can give you my loneliness,
my darkness,
the hunger of my heart.
I am trying to bribe you with uncertainty, with danger, with defeat.」
昏昏欲睡的夏日午後,風中翻動書頁的沙沙聲,少女時聞照例趴在桌上練習硬筆書法。
天氣太好了。陽光溫熱,雲朵可愛,蟬鳴悠長,害她謄寫到一半就走神打瞌睡。
霍決不知什麼時候走進房間,單手摘下頭戴式耳機,把一杯冷飲貼到她頰邊。隨後抽出她墊在手肘底下的紙張,抖了抖,用那道低而清越的嗓音,將紙上的字句懶懶念過一遍。
他挑眉問,“這什麼?”
時聞托腮轉筆,答,“情詩。”
“給誰?”
“博爾赫斯。給貝阿特麗斯。”
“抄這個做什麼。”
“剛好在讀。”
“喜歡這種?”
“為什麼不?”
“I offer you lean streets, desperate sunsets, the moon of the jagged suburbs.”霍決慢條斯理地摘詞挑刺,“好的不論。給你這麼糟糕的,你也喜歡,也接受?”
“這不叫糟糕。”時聞喝著他帶過來的玫瑰鹽橙汁,不太當回事地糾正他,“叫坦誠。”
“坦誠。”霍決輕嗤,把紙頁放回她桌麵,“說得好聽。真這麼坦誠法,隻怕你跑得比誰都快。哪還有什麼喜歡可言。”
“才不會。”時聞完全不認同,咬著吸管含混嘟囔,“兩個人在一起,就是要彼此好的壞的都見證、都接受啊。這樣才可能是真的喜歡。不然你怎麼確定那個人就是那個人?”
霍決若有所思地沉默半晌,突然掐住她麵頰,有點冷地叮囑她,“不許在外麵跟彆的男的說這種話。”
“乾嘛。”
“你一定會被騙。”
……
過往的夢境碎片,像星光垂野,將她從漫漫夜雨中喚醒。
時聞恍惚地眨了眨眼,想動,卻發現四肢沉沉抬不起來。
就著小夜燈昏暗的光線,惺忪瞥見床頭櫃上倒扣著的那本博爾赫斯。是她夢中謄寫的那一本,書頁都泛了黃,發出清脆的裂響。書脊燙金的英文描字略微剝落,仿佛時間一年一年從脈搏無聲流過。
她的頸間枕著一隻手。
一隻明顯來自年輕男性的手。骨節分明。肌肉健碩。皮膚底下分布青紫色靜脈血管,微微鼓起,像植物深紮地底的根係。
霍決總是習慣從背後抱著她睡。
一手攏住她胸口,一手墊在她手腕下,右手跟她左手十指緊扣。懷抱寬厚暖熱。呼吸沉沉落入她後頸。
那串白奇楠念珠被蹭得微微往後退,露出底下工工整整的刺青。
—— [ 69°39′N 17°57′E ]
好像隻有這種時候,時聞才會任由自己認真去看。
好像隻有他無法瞵視、探究她一言一行的時候,她才會任由自己浸入暗裡,去反芻那些停留在過去的情緒。去回溯那些被煞費苦心複刻的片段。去思考他將那隻小北極熊藏在抽屜深處,與一遝飛往特羅姆瑟的登機牌放在一起的原因。
她的指腹寸寸撫過那行總是被她刻意忽視的針紮字。
很輕。
很癢。
像被日光曬透的風拂過。
令他在難得深深沉眠之時,亦不自覺夢囈般輕歎一聲,將懷抱收得更緊。
緊貼的心跳從背後透進胸腔。撲通。撲通。一下一下,平穩跳動。混合雨天綿密的白噪音。催眠著她,蠱惑著她,於半夢半醒之間再度墜入過去的夢裡。
其實不論是她之於霍決,還是霍決之於她。
在重新閉上眼,將手打開,與他牢牢相扣的那一刻,時聞終於沮喪又無可抗拒地願意承認——
不論分開多久,距離多遠。
她與霍決之間,還是一如既往,沒有改變。
還是一絲一毫,都不肯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