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堅持主張沒有人為泄露的可能性。那麼犯罪嫌疑人不是通過非法監控窺視,就大概率是直接黑進了智能門鎖雲端,暴力破解獲取了密碼。”
“按目前估算的損失,情節比較嚴重。我們在追查的同時,也會配合小區安保加強巡邏防護。姑娘你自身也千萬切記,要提高警覺心,近期儘量與人同行,避免單獨外出,隨時保持手機暢通。”
完成筆錄與現場勘查工作的刑警仔細囑咐過受害人幾句,身後跟著愁雲慘淡的物業負責人,一行人低聲交談著離開現場,準備去往值班室調取監控錄像。
電梯門開。
一出一入。
與一位氣度不凡的英俊男人擦肩而過。
霍決眉目壓低,周身淩厲,大步跨出轎廂。
顧秘書緊隨其後。
列夫與幾個西裝革履的保鏢謹守命令等在門口。見到雇主,當即收起正在通話中的手機,欠身告知,“少爺,人找到了。”
霍決快速掃過他手中屏幕,步履未停,聲線冷峻,“你親自去處理。彆出岔子。”
列夫點頭應是,與顧秘書交換一個眼神,毫不含糊轉身執行。
虛掩的門被推開。
穿堂風脫身而去。
落地窗外闌風伏雨,天穹呈現一種蟹殼般的暗灰色,悶悶地覆落。
屋內深深鬱鬱,燈照例隻亮一盞。卻不是時聞慣常喜歡的那盞羽毛落地燈。
因為那盞燈被毀了。
燈罩被撕裂變型,鎏金支撐架歪曲成一個詭異角度,直直搗進黑王蛇棲居的恒溫箱裡。
而恒溫箱沉沉傾斜在地。杉木與苔蘚塌下來,砸碎茶幾上的釉白花瓶。洋桔梗被踩蔫,將地毯弄得臟汙一片,襯得僅僅是翻倒在花泥裡的白掌狀況良好。
時聞背對著他,站在這片蓄意構造的廢墟中。
黑裙窈窕,細瘦頸子微垂,迫使龍骨隱現。指間夾一支白色香煙——約莫是他遺落的——不怎麼抽,隻是讓它燃著。微苦煙霧浮動,煙灰撲簌簌地落。間或抬一抬手,腕上冷綠的鐲子便如起伏的浪,輕輕拍打在她身上。
霍決沉默地看了半晌。
無聲走近她身,才發現她發呆似的,正在觀察燈光映在地上的影。黑白灰徐徐流動,勾勒煙彌散的軌跡。
骨節分明的一隻手闖入視野,將煙取開。指腹就著她留下的玫瑰色唇印摩挲片刻,隨後漫不經心摁滅。
“怎麼不讓他們進來收拾。”攜著皮革煙草氣味的手,將她垂落的一綹發絲彆回耳後。
時聞沒躲。對他的到來也並不感到詫異。幅度不大地轉過臉頰,與他在昏暗的光線裡對視幾秒,互相揣測對方的意圖。
霍決臉上表情很淡,但一雙眼睛很亮。凝神諦視。像凜冬時節凝固的冰,在日光下灼灼刺人的那種亮。
“朱莉不見了。”時聞輕聲道,“它黑乎乎的,不起眼,怕人多踩傷了。”
家被砸成了這樣,她當下最關心的,居然是一尾蛇。
霍決不合時宜地提了提唇角。思及那尾蛇的名字與來曆,眼底那點玩味很快又變成了冷嗤。
他心不在焉捏她軟綿綿手心,似在把玩一枚私藏的羊脂玉,淡聲問,“不怕?”
“都還沒來得及報警,你的人就到了,我怕什麼?”
這句話語義複雜,夾雜不自覺的依賴,以及隱隱的譏諷與責備。
霍決不答,亦不辯解,彬彬有禮且毫無誠意地說了句對不起。視線環顧一圈,最後輕飄飄落在餐廳的牆壁上。
那裡原本是一幅由黑白照片拚接而成的28寸畫框。一座座雪山冰川。居中一雙攤開的手。每一張都是時聞花費數小時,親自在暗房放大衝洗而來。
輕而易舉地被毀了。
“有人送了個冷鏈快遞到我們新聞社,收件人寫的是我。”時聞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語氣淡淡,有種置身事外的平鋪直敘,“我今天不在。同事以為是冰淇淋,怕化,直接幫我拆開了。”
霍決淡漠沉黑的眼瞳一瞬不瞬釘在畫框上。
“裡麵放著一顆不知道什麼動物的心臟。上麵插了把刀。”時聞微微抬了抬下巴,“像這樣——”
畫框中間,一件她昨日換下的襯衫,正在輕輕隨風晃動。
襯衫心口處,明晃晃紮入一把刀。
霍決臉上既無意外,也無波瀾,單手卸下刀刃,輕慢地睨著刀尖寒芒。
半晌,不屑地冷嗤一聲,“早該入土的老古董。頭昏眼盲看不清形勢也就罷了,連威脅人的手段都翻不出新意。”
“有想過會收到警告,隻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麼快。”時聞出奇地冷靜,抬手一張張拆下損毀的照片。
室內開著冷氣,空調嗡嗡低鳴著。落地窗大敞,夏季風雨湧入,生生抵消了這份悶濁與冷意。
在短暫的沉默裡,時聞沒有讓對話繼續,突兀地掉轉話鋒,“其實在推開門的瞬間,我有懷疑過,會不會是你。”
霍決略略挑眉,熟練且百無聊賴地甩著折疊刀,讓金屬光在指間輕快旋動,“理由呢。”
“不知道。”時聞頓了頓,從齒間磨出兩個字,“直覺。”
“這話未免太傷人了,bb。我在你心裡就是這麼一副野蠻形象?”霍決斯文地笑了笑,“我承認,我確實很想換張床。但可沒打算興師動眾,搞這麼大場麵。”
“況且,倘若是我,你的寶貝朱莉,恐怕早就被劈成兩半見它前任去了。”這麼慢條斯理一句,而後將刀隨意紮進鬥櫃,視線向上,右手按住她後頸,“——彆動,看見它了。”
黑王蛇靜靜伏在餐廳吊燈上,與深鉻色燈罩相融,嘶嘶吐著漆黑蛇信,無聲觀察著人類。
霍決脫了西裝外套,卷起右袖,露出健碩的小臂,抬手引它向下。
朱莉天下太平。棲身之所被毀亦完全不受影響,一點應激反應都出現,反而格外享受這次難得的野外冒險機會似的。蛇吻觸了觸霍決手指,旋即溫馴地纏上他手臂。
鱗片堅硬冷涼,冷血動物蜿蜒滑行,詭麗地擦過白奇楠念珠與微微僨張的青筋。
霍決沒動,縱容這尾並不討自己喜歡的黧黑小蛇在手中恣意遊移。
時聞靠在島台邊上看,嘴唇翕動,終究還是沒忍住出聲質問,“說實話,你究竟是怎麼知道我家密碼的?”
霍決撩起薄薄的眼皮睇她一眼,“猜的。”
時聞輕哂,“我在安城的門牌號加阿贇的忌日,有這麼好猜嗎。”
“你想惹我生氣。”霍決謙虛道,“這點程度的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
“撒謊。”時聞抱著雙臂冷冷乜他,“我不是二十歲了,霍決。我知道你是什麼德行。彆拿以前那種把戲哄我。”
他比她高出很多。
從他的角度,可以儘覽她的麵容。小巧的、昳麗的、嘴唇潤紅的,仿佛隨便碰一碰就會柔軟地折服。明明是瓷器般的薄而脆弱,目光卻寫滿冷與拒絕。眼下那枚惹人癡纏的痣,像注滿眼瞳之後不小心滴落的墨,怎麼揉都揉不散。
霍決麵無表情欣賞半晌,笑了。
他如安撫戀人般摩挲黑王蛇的椎骨,扶起客廳裡翻倒的恒溫箱,插了電,將它放回家徒壁立的棲身地。
“委屈一會兒,乖乖待著。”
在朱莉不滿的嘶嘶聲裡,他踱步走向玄關,推開門,在門框頂部摸索少時。哢噠一聲細響。將什麼東西拆下,拿在手中拋玩著走回來。
掌心攤開。
泛白的刀疤上,是一枚隱形攝像頭。
剛才警察用紅外線探測儀在屋裡屋外掃過一遍,都沒有發現它的存在。看這做工外形,以及這高度防探測的性能,大概率不是能在大眾市場流通的普通產品。
時聞捏著端詳幾秒,睨他,“有什麼需要解釋的嗎。”
“門口隻這一個。”霍決避重就輕,“臥室裡沒有。”
這很難算作一句挽救心情的話。
時聞唇角挑起譏諷的弧度,“我該說謝謝?”
“你要冒險,我不攔你。”霍決故作弱勢,低聲為自己辯駁,“但對方是沈夷吾。有過亞港那一次前車之鑒,你總得允許我未雨綢繆,求個心安吧。”
他懇求諒解似的親了親她眼下痣,被輕輕摑了一巴掌亦麵不改色。隻不疾不徐捉住她手,像安撫朱莉般,搓著指根揉撚,又硬拉到唇邊緩慰地親了一口。
手心那道粗糙的舊疤反複摩挲著,宛若一記警示,不斷逼迫她回想起五年前那次驚心動魄的凶險。
沉默約莫持續了一兩分鐘。
或者更久。
時聞平靜發問,“你覺得我做事太激進了,是嗎。”
“我尊重你的選擇。”霍決謹慎地思考了一下措辭,“但也確實認為,以現階段情形而言,存在更低風險、更迂回的方式。沈亞雷不一定徹底落馬,你等許安怡和她背後那位岑書記先動,會是更好的時機。”
時聞抿了抿唇角,明明開口問了,卻又完全不在意對方的評價。
一雙明亮的眼睛挑釁般微微往上挑,“倘若我非要這麼激進不可呢。”
之前經她舉報,沈釗與周燁寅在碧山亭聚眾吸毒、□□未成年的那件案子,照目前的發展態勢來看,其實不算太妙。
周燁寅與另一位高管對指控供認不諱,將主犯的罪都攬在身上,力圖撇清沈釗的過錯。
調查審理過程漫長,沈氏在雲城勢力盤根錯節,總有人或主動或被迫成為錢權的替罪羔羊。正如沈歌所言,越往後拖,越有操作空間,令沈釗大事化小逃脫應有的製裁。
所以時聞不假思索將手裡又一張牌打了出去。
就在昨日,她將兩年前沈釗在M酒店性.虐.強.奸、致使一位小明星墜樓的那起事故重新挖了出來。
——這也是她今日收到警告的直接原因。
時聞自認激進,做事也向來見步行步。
在與沈夷吾的這場對弈中,階級、人脈、資源皆處劣勢,她天然地落於下風。
徐徐圖之聽起來固然穩妥。但歸根結底,對於下位者而言,不論做再多計劃或準備,時勢與運氣才是能否成事的關鍵。
如若不是當年那場水災。時聞不會在安城的下轄縣鎮,找到那個曾經遭受沈亞雷侵害、被迫回到家鄉淒慘度日的高爾夫球童,並順藤摸瓜觸及背後的灰色勾當。
如若不是臨近換屆,沈亞雷被人遞了封舉報信到上麵,沒攔下來。許安怡不會有機會搭上岑書記那條線,更不會早早聯係時聞,變相推動她返回雲城。
如若沒有碰上周燁寅主動尋釁。時聞不會選擇從周氏影業的角度切入,更不會那麼輕易就將沈釗拖下水,進而攪渾沈氏的輿論,說服沈歌作壁上觀。
而最為關鍵的——
如若沒有與霍決重逢,沒有和他不清不楚地再度糾纏在一起。這期間許多堪稱莽撞的舉動,時聞都不會選擇去做。
霍決這個名字,猶如纏繞在腰間一道又一道無形絲線,令她再怎麼橫衝直撞,都有底氣不至於落到茫茫未知的黑暗裡去。
心中所思所想,無法分分毫毫細致厘清。但從霍決闖進這個房間,決意吻她的那一刻,從她發現底片沒有被徹底燒毀的那一刻,他就無可避免地成為了計劃中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