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霍決轉而帶她去臨港一間私人畫廊。
畫廊是霍耀權名下產業,外界稱“霍園”,是一幢體量頗大的紅磚老洋房。日落後結束對外開放,霍決事先打過招呼,安保人員遠遠在門口恭候他們到來。
建築內部整舊如新,不論是山花頂門廊還是西洋花階磚地麵,皆修複維護得很完美。
一樓公共展區,二樓私人古董展,三樓咖啡廳。霍決沒讓人跟著,直接拉著時聞上頂樓。
咖啡廳一半封閉,一半作露台。室內運用經典Art Deco元素,搭配複古綠牆與極簡家居,風格延伸至草木豐盈的戶外花園,充滿鬆弛而時髦的浪漫巧思。
站在濕漉漉的植物中間,仿佛連呼吸也是綠的。
時聞穿得薄,摩卡色針織套裝搭騎士靴,連個口袋都沒有,被晚風吹得吸了吸鼻子。
“感冒就是這麼來的。”霍決淡淡數落一句。
“白天有太陽很暖和啊。”時聞有理有據地反駁。
“晚上呢,亞熱帶極晝?”霍決輕聲冷嘲,將自己外套脫了,披到她身上。
外套寬大得過分,攏緊了,幾乎將她整個人都密不透風地罩住。上麵還沾著他溫暖的體溫,以及一點淡淡的皮革與煙草味。
時聞揪著領口嗅了嗅,眉頭皺起來,難得嚴肅道:“我講真的,你煙彆抽那麼凶。”
霍決聽見,散漫“嗯”一聲。他讓人做了兩杯熱飲送過來,一杯熱紅酒,一杯白茶拿鐵。熱紅酒給她嘗鮮抿一口就拿開,白茶拿鐵讓她捧著暖手。
時聞還不依不饒,“你還不當回事,要是年紀輕輕肺癌死掉怎麼辦。”
“知道了。”霍決失笑,扣著她手腕往視野更佳的方向走,“儘量不死那麼早。”
時聞亦步亦趨跟著,腳下路也沒看,在鬱鬱蔥蔥的植物間穿行,最後停在一堵珠光油畫質感的薔薇花牆下。
停下時腳步踉蹌,撞到他背上,時聞下意識反手一握找重心,忽地摸到他腕間那串白奇楠念珠。
他沒有換手戴,還是像最初她幫他戴的那樣,一直留在右手。
時聞微微驚奇,“你還戴著啊?”
霍決不喜歡配飾。平日裡除了Arina留下來的那條素鏈,連塊表都不戴。時聞以為他就是當時受傷了,哄哄她安心,戴不過一頭半個月就會自己摘下來。
沒想到他一直戴著。
“不然呢。”霍決把衛衣袖子往上扯了扯,露出青筋浮起的精壯手臂,低聲道,“不是你說的保平安?”
比起以前動不動就這傷那傷的,似乎是有點用。
時聞看了看他,又低頭捋了捋念珠,半晌,突然沒頭沒腦道:“佛祖保佑,你活久點。”
“耶穌聖誕。”霍決忍不住笑,伸手揉她眼下痣,“釋加牟尼怎麼還越權管理?”
時聞也覺得無厘頭,但還是哼一聲繃住了表情,捉住他手不許他碰,義正辭嚴道:“人類許願就許願,神的工作你少管。”
霍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認同了,趁機捏捏她耳骨,又很快鬆開。
薔薇花牆裡嵌著一個拱形櫃,打開裡麵有台手搖留聲機,設計專供戶外使用。
裡麵放置黑膠唱片的空間不大,霍決讓時聞挑,時聞挑了張熟悉的古典鋼琴樂。
唱針落下,唱片緩緩勻速轉動,琴聲如水流淌。
巴赫的平均律,純粹、明亮,充滿精美絕倫的寧靜與震顫,與細雨一起濕淋淋地包裹住他們。
演奏者是近來在國內聲名鵲起的女性鋼琴家裴燃。
時聞很喜歡她。
有一年時聞生日,時鶴林為她辦生日慈善晚宴,還特彆邀請了裴燃作演奏嘉賓。
前不久時聞還讀到一則新聞報道,說裴燃遠赴挪威,將三角鋼琴置於斯瓦爾巴群島的冰層之上,為原住民北極熊舉辦了一場宏大壯麗的音樂會,以此呼籲大眾對極地環境的關注與保護。
時聞覺得很酷。
她趴在欄杆上,小口小口抿著暖乎乎的白茶拿鐵,隨口道:“我也想去北極圈,還沒見過北極熊呢。”
“不怕冷?”霍決接過她喝完一半的馬克杯,就著也喝一口,太膩了,又放到自己的熱紅酒旁邊。
“不怕啊。”時聞把自己的手貼到他麵頰,“你摸,今天手暖的。”
明明是被馬克杯烘暖的。
“晾晾就涼了。”霍決由她捏著臉,潑她冷水。
時聞頓了頓,開始給自己找補,“應該也有那種不用吹風徒步的吧?我同學年中去,拍好多照片,也沒聽見她抱怨說冷說累。”
霍決把她左手塞進自己衛衣的絨毛口袋裡,淡淡道:“郵輪?”
“嘖,好像是,會不會好無聊?”時聞重重擰眉。
他們初中學校組織過兩次郵輪之旅,分彆是日本環島和地中海航線。體驗感相當一般,不知是不是同學們太鬨騰,她每次都忍不住拉著霍決中途下船走人。
“不會,極地航線人很少,除了北極熊,還可以看見獨角鯨和白鯨。你願意到苔原荒漠上走走的話,有很多新鮮的植物群可以看。要是實在覺得無聊,就上島住,有熱氣球和雪橇。”
“真的?”
霍決“嗯”一聲,“帶你去玩。”
時聞來了興趣,“什麼時候?”
考慮到時鶴林對她出行的關切程度,以及她正式成年的時間、申請院校的進度等一係列因素。
霍決略一思忖,簡短決定:“畢業暑假,正好你生日。”
話音剛落,第一發焰火騰空。
砰——
咻——
金屬化合物在高溫灼燒中,產生華麗的焰色反應。
先是綠莖紅苞的花,在夜空片片盛開。煙塵落下,組成載舟的水。藍色的浪從陸地引向天空。再爆炸,閃光螢火蟲化作碎裂的金。
顏色有自己的想法在纏繞。
亞港的黃金年代,亦是少年人的黃金年代。
視覺藝術家傾注心血的展覽作品,自然不是遊樂園千篇一律的例行環節可比。
或許是酒精麻痹了神經,才令人不斷想起舊事。時聞懶得再回憶,索性避而不看眼前這幕焰火,轉而低頭看著苔蘚發呆。
霍決的電話還沒掛斷,對方約莫是他的法務代理人,時聞聽了寥寥幾句,猜到他們是在處理一單內部股權轉讓協議。
她不動聲色想要走開。
被他輕巧拉住手腕。
時聞回頭看他,略微掙了掙。
他從善如流鬆開,但擋著路沒讓她走。攤開左手,將那道舊疤硬生生遞到她麵前,用口型無聲地說了句“疼”。
時聞看著那道泛白的疤,不信,也不動。
霍決將手機拿開,重新扣住她的手,附到她耳邊,輕聲示意她抬頭望。
焰火一瞬絢爛,一瞬貧瘠,最後隻剩被消解的灰色煙塵。
煙塵背後,是滾滾而來的積雨雲。
“要下暴雨了。”霍決沉聲歎息,“我騙你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