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事情,仿佛被按下了快進鍵。
時聞辦了休學,連期末考都沒來得及參加,簡單收拾了行李,在一個鉛灰色的陰天,與霍決一起啟程飛往倫敦。
其實霍決更傾向讓她直接退學,但時聞做事不像他那麼極端激進,她習慣給自己留後路。
事實證明,這是她為數不多值得慶幸的決定之一。
落地時,古老的城市銀裝素裹,溫度比她上一次深冬到訪要低得多。
據說這是近十年最冷的一個冬季,霍決告訴她:“倫敦已經很久沒有下過雪了。”
他們住在肯辛頓,毗鄰荷蘭公園的一棟花園彆墅。白色外牆,三層高,擁有開闊的起居室與精心修剪的庭院。
霍決今年夏天順利畢業,沒有繼續深造,按部就班投身於家族生意。他的動向似乎也順應了外界的推測——無意與兄長爭奪繼承權,遠離雲城的核心利益紛爭,安分守己隻吃歐洲市場這一小塊餅。
聽起來很邊緣,也很佗佻。但霍決比想象中忙碌許多,每天早出晚歸,時不時還得飛一趟慕尼黑辦公室。但凡出門超過兩天,他都要把時聞帶在身邊,儘管她會嫌麻煩地小聲抱怨。
時聞大部分時間都更願意窩在二樓窗邊,看書、發呆、砌一個工程浩大至今未完成的樹屋樂高。
小部分時間被強製要求外出散步。由他那位充當攝像頭功能的斯拉夫廚子兼保鏢陪同。目的地一般是麗茲酒店附近一家開業百年的老書店,或者泰晤士河岸隨便一把公共長椅,又或者是能買到奇怪植物的哥倫比亞花市。
霍決通常會在傍晚時分來接她。
把她從推理小說堆裡挖出來,帶到對麵的米其林一星吃晚餐。那家鼇蝦做得相當不錯,肉質細膩柔韌。酒的話,時聞一視同仁地不熱衷,霍決也不許她多喝。
她從周日花市買回來的盆栽綠植越來越多,幾乎構成某類災害,又不對它們未來負責。霍決倒沒什麼意見,每天還特地空出時間,銜著煙在露台澆水養護,也不讓傭人碰它們。
有時候霍決回來得晚,時聞吃過飯,在壁爐旁邊看書看得昏昏欲睡。霍決攜著一身寒氣,用很低很沉的聲音,在她耳邊作一些事後完全記不起的無聊對話,然後將她打橫抱起,帶回三樓臥室。
她的房間鋪滿以輕柔藤蔓、花卉與莓果為紋樣的地毯,空氣彌漫清爽的苦橙葉味道,這是她身上的標識,叫人不會輕易錯認。
霍決照例會在她房間待一會兒,直至她在昏暗的夜裡完全入眠,才紳士地從她夢中離開。
生活就是這樣日複一日,過得慢而輕盈。仿佛仗著年輕,就有大把時間可以浪擲。
時鶴林生前對時聞十分寵溺,與此同時,他對時聞的要求也十分嚴格。在最開始的時候,他給女兒定的目標一直是頂級學府的金融專業。具體的經營管理可以交給職業經理人,但等父親退下來以後,繼承權交到她手,她不能什麼都不懂。
到後來,時鶴林出事,時聞臨時轉向高考留在國內。安城大學她是卡著分數線進去的,可選範圍很窄。最後是思及母親以前的職業,才幾乎是潦草地填下了新聞學。
到現在,又重新來一遍,她越發不知如何選擇。
霍決也不催她,說是將她帶在身邊監督學習,實際上卻是由得她遊手好閒多久都可以的縱容態度。
時聞感覺得到,自己現在的狀態相當微妙。
猶如仰麵漂浮在曬暖的海上。睫毛掛著水汽,耳朵灌滿海水,看不太清也聽不太清,軀殼隨波逐流。
又如一株浸泡在雨雪裡的植物。外表看起來依舊蓬勃綠意,但根莖已經被澆得微微腐爛了,損傷不可逆,難說能不能重新開花。
而霍決呢。
霍決懶洋洋地跳下來,穿過閃閃發光的魚群,陪她一起在海裡漫無目的地遊。
他沒有傘,也沒打算遮,跟她淋同一場雨,用濕透的衣擺給她擦拭葉片,無所謂她開不開花。
霍決從不要求她振作。
一向如此。
他隻要她在身邊。
二月初,霍決空出十天左右的假期,問她想去哪裡。
時聞一向對倫敦的城市氣質抱有偏見。她討厭霧、擁擠和濕漉漉的街道,但又不得不長久地留在這裡。所以一有機會,霍決就會帶她出門。
列夫近日已經學會煲粵式粥,他一邊吃著班尼迪克蛋與艇仔粥混搭的早餐,一邊與時聞討論旅行目的地。
時聞坐在餐桌對麵,姿態懶散,興致不高,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本地理文化雜誌。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選擇困難症就拖延得越來越嚴重。
霍決耐心地等了大半小時,直至秘書打電話來催出門,他才不緊不慢放下刀叉,循例問:“碰碰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