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
多天真。
多孱弱。
寄希望於彆人身上,連遞刀都遲。
他是這場荒誕故事的既得利益者。說與不說,都是不理智。做與不做,都是錯。
時聞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遷怒到他身上。
她好像至此才慢慢理解了,為什麼霍贇身上會始終有種滯澀的矛盾感。似檀木,又似礫石。仿佛很堅固,卻又因此碎裂得更加驚心動魄。
一種沉默的自毀傾向。
她拿那雙盈淚的眼睛看他,話是質問,說出來卻茫然:
“點算啊,你日後。”
[ 你以後怎麼辦。]
霍贇生性寡言,很少笑,此刻難得淡淡扯了扯唇角:
“傻女,你仲緊張我。”
[ 傻姑娘,你還擔心我。]
怎麼可能不擔心。
人與人之間,情感構成複雜。喜歡很難,厭惡簡單。所以恨屋及烏,惡其餘胥,多普遍的現象。然而真正落到自己頭上,又遠遠沒有那麼輕易。
他是沈夷吾的兒子。
可他又是霍贇。
他是霍贇。
她一直以來的朋友、哥哥、同伴。他們一起長大。她認識他的時間,甚至要比認識霍決更長。他從來沒有傷害過她。她也篤定他不會願意傷害她。
“我會走。”霍贇安撫地捏了捏她掌心,低頭靠在兩人交握的手上,“不會留在雲城。”
“像之前那樣嗎。”
“你不在。也不需要我在。我可以走得更遠。”
時聞聽懂他隱晦心意,心底猛地泛起酸澀,剛剛止住的眼淚幾乎又要落下來,“為什麼會是這樣。”
“隻能這樣。”霍贇垂下眼,“暫且這樣。”
又很輕地說“對不起”,“於我而言,於各方體麵而言,已經沒有更好的處理方式。”
“再也不回來了麼。”她拿他剛剛的話反問他。
霍贇“嗯”一聲,“早就決定了的。”
時聞轉頭調整呼吸,聲音哽咽,輕得幾乎聽不清,“……那他呢,他怎麼辦。”
“他會拿回原本屬於他自己的東西。”霍贇頓了頓,又用指骨替她拭淚,“我母親那邊,一開始可能會有阻滯,但我會有辦法令她同意的。我應承你。彆哭,彆哭了。我保證。”
——“原本屬於他的”。
時聞茫茫然心忖。
那他過去受的苦、忍的痛,該怎麼清算。
他遭過的明槍暗箭、冷嘲熱諷,在祠堂跪過的日日夜夜,又該如何奉還。
還有他因此舉起的刀,早早死去的母親,他從未得到的,永遠失去的,這樣就能一筆勾銷嗎。
時聞問不出口。
也知道霍贇答不出來。
她不忍心逼他,卻又不得不說,“事關重大,阿贇,我沒有資格替他做決定的。”
“我知道。”霍贇更加用力握住她的手,啞聲呢喃,“我知道。我不是要你為難,聞聞,隻是請求你,再多給我一點時間。起碼讓我勸母親回頭……”
他欲言又止,深深吐出一口濁氣,轉而道,“我已經簽字公證,會永久放棄霍氏相關的一切產業股權。用不了多久,他和父親都會收到消息。再往後,他要怎麼追究,我都全然接受。”
時聞聽懂了,他這是在為李業珺謀退路。
畢竟父子歸父子,夫妻歸夫妻。就算霍贇讓出繼承權,李業珺手上還握有不少霍氏股份。他大概是想勸李業珺儘快著手切割,不要繼續參與霍氏內部紛爭,以免日後被反擊的刀紮得更深。
時聞思緒蕪雜,幾乎陷入分裂。一邊警告自己,就算事關霍決和霍贇,摻合進彆家秘辛也絕不是什麼聰明舉動。一邊又難免暗地籌謀,企圖借這件事翻出沈夷吾更多罪證。
僵持良久,她心越想越硬,終於緊繃著開口,“……說個期限。”
“冬天之前。”霍贇將額頭抵在她手上,慎重承諾,“這個冬天之前,一切都會結束。”
細小的榕果像雨一樣,撲簌簌地,環繞他們落下。
不遠處,吃完食物的野貓一哄而散,各有歸途。
時聞麵色蒼白地絞緊了手,從喉底艱難擠出一聲“好”。
“作為交換。”她聽見自己開了口,聲音輕飄飄地往下墜,“阿贇,我要你幫我做一件事。”
*
是夜。鳳凰山頂。
城市的天黑得不徹底,呈現一種平庸的深藍色。是裝在墨水瓶裡的那種藍,而非鋼筆寫在紙上的那種藍。故顯得渾濁,晦暗。
江麵灑落霓虹光線。月亮成為天幕中一小塊蒼白的汙點。
時聞冰敷許久,終於覺得眼睛不再那麼腫。
時間還早,她沒什麼胃口,強打精神下去酒店內部的庭院花園。找了一處燈不那麼亮的角落,遵循每日一次原則,戴著藍牙耳機給霍決打視頻電話。
霍決接得比平時慢。
因為光線不足,屏幕浮動噪點。
他毫無防備倚在床上,嗓音沙啞,視線對不及焦點。夢的殘餘還在身上慢慢融化,令他看起來有種不同尋常的沉鬱與冷漠。
“今天去哪裡了?”他惺忪著眼問。
“合掌寺。”時聞如實答。
“給誰求平安?”霍決喉結滾了滾,聲音啞得幾乎聽出共鳴。
他的右手撐在床上,青筋突起,骨節分明,在柔軟的絲質裡陷得很深。
他已經習慣於時時刻刻戴著她求來的那串白奇楠了。回想起當初送他的情形,時聞心裡難過,不想讓他看出來,忙抿唇掩飾,“誰也沒給。”
“那是去做什麼。”霍決語速拖得慢,“學術研究,比較上座部佛教和禪宗佛教的差異?還是叩問箴言,向佛祖討教怎麼渡己救人?”
“胡說八道。”他沒穿上衣,時聞不自然地側過頭,“去喂貓了。”
“好興致。”霍決像是清醒了點兒,不置可否笑了笑,沒有過多評價。
時聞有些慶幸他沒有問她是不是一個人。畢竟撒一個謊,就必須用其他謊不斷修補完滿。她已經瞞他夠多了。
霍決翻身下床,喚醒智能家居係統,百葉窗自動拉開,灰色的日光疏疏落落透進室內。
他隨手撿了件短袖tee穿,骨架闊撐,短發淩亂。
鏡頭掃到的內容更多,時聞這才看清環境,疑惑頓生,“你怎麼是在我房間裡?”
剛才就覺得奇怪。算算時差,倫敦現在還是午後,他這工作狂精力怪居然在睡覺。
“熬了兩夜。”霍決懶洋洋地答非所問,“睡不著,很困。”
“不舒服?”時聞蹙眉,一時間連重點都抓偏,“現在呢?”
霍決翹了翹唇角,“現在被你吵醒了。”
看起來不像有什麼頭暈腦熱的症狀,時聞放了心,問他:“那邊雨停了嗎。”
“沒有。”霍決給她看了一眼陰沉的窗外,“你走了,就斷斷續續一直下。”
時聞走遠幾步,貼近綠意讓他聽,“這邊已經開始有蟬鳴了。”
霍決踩著地毯下樓。
起居室冰箱的冷光敞開,他擰了一瓶冰水猛灌幾口,不鹹不淡道:“蟬鳴是雄性求偶行為,你什麼意思,給我聽這種汙言穢語。”
“有病。”時聞罵他,又忍不住笑了。
霍決厚臉皮不當回事,轉了個身,準備重新往樓上臥室走。
“等一下。”時聞叫住他,“把鏡頭轉回窗邊去。”
霍決不明所以,但是照做。
“你什麼意思。”時聞當即興師問罪,“我千叮萬囑,你非得手賤把我樹屋拚全了?”
霍決瞄一眼,懶懶辯解,“我睡不著。”
時聞繃著小臉,“趕緊把那個懸浮氣球拆掉,給我恢複原狀。”
霍決走過去,故意放大給她看細節,惡劣挑釁:“就這麼點東西你能拚那麼久。再不回來,把你新買的那架海盜船也拚了。”
“我特意找的素材,花時間自己改的拚裝圖紙好嗎!”時聞無語,“你無不無聊,高強度工作過後還費心費力乾這種事,奔著猝死去的,當然隻會越來越睡不著。”
霍決麵無表情半睜著眼,“時老師,我隻接受麵對麵教育,不接受網上授課。”
這是在明裡暗裡點她的歸期。
之前在曼穀多待了兩天,他雖沒說什麼,但神情間隱約透露過不滿。
時聞方才的囂張氣焰一下消散不少,靜了片刻,才將視線撇去彆處,狀似無事地開口:“忘了和你說,我護照丟了,得重新補辦一本。”
“丟了?”霍決聞言皺了皺眉,不知道信沒信,撩起眼皮注視她半晌。
他沒掛臉,也沒上樓,順勢步出露台,撥弄起一叢枝葉舒展的植物來,“在合掌寺丟的?”
“大概。”時聞不想編太多謊話。
霍決低低“哦”一聲,指腹輕撫葉片邊緣,“那就是又要延期。”
“補辦也要時間。”時聞不動聲色避開對視,“我打算待到立夏。阿爸生日,我陪陪他再走。”
霍決沒怎麼猶豫,淡淡說“好”。
時聞微訝,“還以為你會反對。”
“你給的理由合情合理,我拿什麼反對。”霍決輕描淡寫,“況且我反不反對,能左右你任何決定嗎。倒不如順從你的意願,扮一下好人。”
言語間其實還是藏著負麵情緒。
時聞覺得煎熬。有惶惑,亦有愧疚。不知自己這樣是對是錯。
“阿決。”沉默到最後,她還是忍不住叫了一聲他的名字,“等回去了,我有些話想對你說。”
霍決背著灰色雨幕,靜靜看她,“關於什麼。”
“很多。”時聞儘量把語氣壓平揉順了,不想讓他瞧出什麼端倪,“到時候麵對麵同你講,不給你上網課。”
霍決目光沉沉,態度卻輕佻,“不預告一下?”
蟬聲不知何時漸漸止歇了。
天空從深藍變成灰。汙漬般的小小月亮淹沒在雲層背後。草腥味混合著風,潮濕地漫上來,猶如藤蔓纏身。
耳邊傳來三兩遊園客匆匆離開的腳步聲,時聞察覺到,才後知後覺仰起頭。
幾點清涼撇落麵頰。
——是雨。
輕悠悠的。沒有多少存在感。更像飄在空中的濕氣。
雨從倫敦下到雲城來了。
時聞沒著急躲避,慢吞吞地被淋了半晌心事。直至睫毛沾濕,才起身拍拍裙擺,心不在焉地輕歎口氣,“我有點想你了。”
她沒料到自己隨便一句潦草話,會成為有心人的絕佳借口。
十日後。
立夏。
細雨朦朧之中,霍決久違地落地雲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