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決銜著煙,穿本白短tee、燋茶綠工裝褲。拿一束白芍藥,撐一把黑傘,立在墓園門口等她。
他們每天都聯係,但他沒有提前告訴她,像一道無聲的潔白閃電,毫無預警出現眼前。
視頻可以避開角度,麵對麵謊飾卻非易事,許多細微情緒都會被放大。
時聞措手不及,一時之間不知怎麼麵對,便隻肯要他的芍藥,不肯讓他陪著上去,想爭取些許緩衝時間。
霍決難得聽話,沒說什麼,靜靜在原地等到日落。
等到日落也是灰的。
時聞收拾好情緒,沿著洇濕的石階慢慢走下來,霍決將人攏到傘下。
“在看什麼。”時聞鼻音輕微。
霍決掐了煙,教她認地上一叢植物,“葶藶。”
眼睛向上望的人,是瞧不見葶藶這種不起眼的小東西的。
它既不美,也不馥鬱。
或許隻有臉被踩進過泥裡的人,目光才會被吸引。
霍決沒舍得讓她看很久,拿沾著尼古丁味道的手,揉了揉她發紅的眼尾與小痣。
煙味嗆人。
時聞沒躲,睫毛輕眨幾下,說:“我沒想到你會回來。”
霍決把傘遞給她,拆了一粒薄荷糖吃,也喂給她。
“你想見我,我不會讓你見不到。”
與平常的鋒利或輕慢不同,霍決偶爾會說一兩句語義曖昧的話。
但姿態並不熱烈,口吻也並不鄭重。仿佛隻是一句簡單陳述,漫不經心,無所謂她回不回應。
時聞拿傘,高度無可避免低下來,傘下空間變得逼仄。
糖在唇齒間生硬地滾動,磕到小虎牙,發出涼絲絲的聲響,再施加壓力也嚼不碎。
“我就是說說。”她小小聲辯解,“不是非要你特意回來一趟。“
霍決似笑非笑“哦”一聲,“隻有我當真,你就是隨口一句哄我玩。”
時聞下意識說“沒有”,“隻是怕你貿貿然回來,他們會——”
話到這裡突然頓住。
想了想,憑什麼呢,他們。
於是又垂下眼睛,臨時改口,“你準備待多久?我原本打算過幾日就回倫敦的。”
“說不準。”霍決把傘拿回來,傘麵倏忽又抬得很高,空氣濕得像漲潮,“後天陪我過趟亞港。有個項目要談,還要看看老爺子。”
亞港。
亞港。
她原本也計劃到亞港。
時聞手心收緊,麵上仍若無其事,玩笑道:“哦,原來找我隻是順便,諸多借口的其中之一。”
“是有你在先。”霍決淡淡道,“才會有後麵的諸多借口。”
天色暗了。
他攥住她手,沒多辯駁,也沒再停留,踏著鬆軟的地麵往停車場走。
雨濕漉漉地下。
他帶她回市區海岸線吃晚餐。
這家意大利餐廳,因其昂貴先鋒的造景而有名。以混凝土與玻璃為基調的建築,猶如躺倒的水族箱,一半倚在海岸,一半斜斜延伸至五米深的海床。
透明觀景窗隔開海水與食客,可以在進餐的同時,欣賞渾濁而發光的波浪。
雲城麵積很大,但同圈層的人,平常光顧的地方總有重疊。這米其林二星噱頭足、景觀佳,格外受年輕男女青睞。時聞有心理預期,有不低概率會撞見一兩張熟臉。
隻是當真撞見時,還是不免愣了愣。
視野開闊的下沉空間裡,霍決與時聞並肩從樓梯走下。
霍贇麵朝他們,抬頭即見。
他坐在靠近玻璃的一側。後背貼在椅子上,姿態疏離,麵容寡淡,似乎遊離在狀況之外。
對麵坐一位身段玲瓏的陌生女子。淺栗色長發,立體花苞小黑裙,煙粉金箔美甲。正低頭翻看季節性菜單,邊詢問他意見,邊交代侍應生。
時聞馬上意識到,那是俞天心。
霍贇視線與她對上,始料未及,情緒明顯有波動。但見她旁邊的人,又很快恢複如常。古井無波地克製著,與她遙遙對望。
俞天心沒有察覺,或者說早已習慣了霍贇的走神,又重新問了他一句什麼。
霍贇並未移開視線,嘴唇略動了動,用短短幾字回答了她。
時聞站定,沒有跟著引路的侍應生繼續往前走。
霍贇主動將把柄交出,答應幫她解決許朝誠回國的問題。但行事須借霍氏的權限及李家的關係。是以表麵風平浪靜,一切事皆往後推,又順了長輩的意,重新與俞天心見了麵。
時聞一直與他保持聯係。這些,都是知道的。
“這麼巧。”霍決旁觀半晌,饒有興趣地提了提唇角,“不過去打聲招呼?”
時聞挽住他手臂,壓低聲音同他商量,“我們換個地方吃。”
“為什麼,都到這裡了。”
每每涉及她與霍贇的事,霍決那種心不在焉的、展示性的禮貌,就會毫不猶豫扯落,露出性格本質的惡劣。
他明知故問,時聞隻能硬著頭皮答,“為了大家的胃口著想。”
“難得撞見。”霍決斯文一笑,佯裝為難,“就這麼走了,不太好吧。”
他俯身低頭,親昵附在時聞耳邊,“我還沒正式問候過這位未來嫂嫂呢。不過去問個好,未免太不識禮數、太沒家教。”
語氣充滿作弄意味。
時聞側首,回避,試圖拽他離開,“你好好說話。”
“怎麼。”霍決紋絲不動,“我說的沒道理嗎。”
“現在過去,場麵難看。霍家和俞家近來交好,你考慮一下俞小姐的心情和立場。”
“見個禮而已。雖然身份介紹起來拗口些。”霍決笑了笑,笑意卻不達眼底,“你是怕你男朋友找你前未婚夫麻煩,還是怕你前未婚夫找你男朋友麻煩?”
“……”
“恕我冒昧,我應該有資格自稱你男朋友吧。”
詰屈聱牙的挑釁。
答哪個都是錯。
時聞沒辦法,隻能忍著心虛,自己攬了錯,“……我怕你找我麻煩。”
“我能乾嘛。”霍決分外誠懇,“小狗甚至不敢大聲說話。”
明明氣場極具壓迫感,言語卻故作低姿態。
時聞最受不了他這副輕佻模樣,微微抿唇,“你猜誰最喜歡發我脾氣,給我臉色看。”
“哇。”霍決懶洋洋學她腔調,“該不會是我吧。”
大庭廣眾,餐廳裡人不算多,但也絕對不少。
他們挨得極近,你來我往的對峙,乍看之下,更像情侶間旁若無人的親密。
侍應生還在旁瞧眼色,不敢催促,也不敢離開,左右為難地侯著。
怕俞天心察覺回頭,時聞轉了個角度,好歹借旁邊的熱帶魚缸遮一遮視線。
“人多口雜,低調些沒壞處。你難得回來,沒必要充當彆人談資。”
“我看他倒不是很介意彆人說什麼。”霍決輕諷,“未婚妻就坐對麵,還敢一直明目張膽盯著你看。”
“你再杵在這裡不動,很快大半間餐廳的人都會盯著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