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嗓音是嚴重受損過的嘶啞。像摔壞的鑼,伴著破漏的氣音。一拉一鋸,更顯刺耳難聽。
時聞還在回想黃毛剛才那句“做掉”,拳頭緊緊攥著,心底隱隱已經有些絕望。
“你是時鶴林的女兒?”
意外,又不太意外地,時聞從匪徒口中聽見父親的名字。
謀財?
不,不會。
時家敗落早不是新聞,過去幾年了,不會還有人蠢到打錢的主意。
如此明確的指向性。既不圖財,也不為色,那麼不是尋仇,就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
時聞垂了垂眼皮,權當點頭。
“知不知道許朝誠人在哪裡?”
果然。
時聞預感言中。果然。
隻會是這件事。
隻會是沈夷吾。
時鶴林死後,放在她身上的視線銳減。她自認足夠低調,明麵上也不曾露過什麼破綻。
隻是她低估了沈氏的傲慢。
灰色產業起家的人,處理事情向來直接粗暴。有威脅,除掉便是,細節不必深究。
她說不清自己是什麼心情,恐懼?懊惱?憎厭?或許兼而有之。
更多的是荒謬。
藥物剝離了許多本能的焦慮與緊張,令她甚至走神擔心起許家父女的安危來。聽這人問話,許朝誠或許露了尾,但暫時沒被抓住行蹤。
她控製自己搖了搖頭。
“最近有人往上遞沈先生的材料,跟你有沒有關係?”
所有問題都有心理預設,既然問得出,就知道答案是什麼。
問來多餘,應付也多餘。
她沒再表態。
“其實我也沒打算要你的答案。”
絡腮胡將她的臉扳正,仔細檢查了一下綁她的工具。仿佛在驗證這是否足夠結實,以免她痛極時會掙脫。
“那位貴人要我奉勸你一句。非禮勿視,非禮勿言,眼隻一對,命隻一條。小朋友彆摻和進大人的牌局,不該碰的東西,彆碰。你老豆就是前車之鑒。”
危急時,身體理應是僵硬的。
實際上卻軟弱得像鬱金香的花莖。
時聞忽然有些感謝起藥物降低應激反應的作用,令這一切飄飄忽忽得像一場噩夢,沒有太過真切的實感。否則她一定會表現得更加沒有尊嚴。
她忽然又想起霍決。
她的小狗。
他怎麼辦。他會哭嗎。她還沒見他哭過呢。
還是不要了。
沒能讓她想多久,匪徒慢騰騰掀起衣擺,從臟舊的褲腰上捋下一把匕首。
冰一樣亮、雪一樣冷的刀鋒。
甫一亮相,就發出清澈的鳴顫。
刀尖對準她。
“時小姐,雲城非你貴地。今次暫且剜你一對眼作警告,望你日後安安分分,有多遠離多遠。”
男人慢聲告誡,駕輕就熟地,將匕首高高舉起。
“彆擔心。你的眼睛很漂亮。我會一點不剩吃掉,不會讓它們落入地裡,弄臟了的。”
“——!!”
時聞嘴被堵著,心臟被毒蜘蛛密密麻麻蟄住,眼現白光,耳內響起轟鳴。
難以遏製的痙攣與反胃。
她不肯閉眼,也不肯流淚,強迫自己做好痛的準備。
痛卻沒有如意料般落到身上。
——有人伸手接住了那把劈落的刀。
一隻熟悉的、青筋暴起的手。
以血肉搏鋼刃,要多凶悍的力,才能占上風?
匪徒被毫無預警地踹飛出去,重重摔在灰塵裡。
霍決短發跑得淩亂,身上有雨漬,胸口一起一伏,急促沉重。仿佛正在死死壓抑即將噴薄而出的滾燙熔岩。
他注意力全在時聞身上,第一時間屈身察看她的狀況,受傷的手抖得厲害,迫不及待要為她鬆綁。
時聞竭力搖頭,目眥欲裂,瘋狂示意他留意身後。
“野鴛鴦一對。”絡腮胡蹣跚起身,抽出腰間另一把短刀,詭笑著瞅向他們,“時小姐,有怪莫怪,這下你不死也得死了。”
霍決慣練拳擊。
持續很多年。
這是來自心理醫生的建議。專注某項運動,可以幫助他鍛煉控製力,排解無聊、躁鬱的情緒。他一直當作習慣遵循。
他是個有技巧、有天賦的上位者。
與歸束在圍繩裡,點到為止的格鬥運動不同。在直麵生死威脅的時刻,揮拳不再經過計算與克製。而是像洪水一樣,通過一片爆裂的玻璃衝瀉出去。
暴風雨般驟密的侵擊落下。
搏鬥間,霍決將刀反紮進了對方的脾臟,幾乎是將人按在地上揍。
匪徒渾身血漬斑斑,怎麼也站不起來,隻能像擺脫眩暈一樣無意識搖著頭。最初的一記猛擊,此刻才後知後覺從腦袋擴散開,正如利斧砍進多節圓木產生的裂紋。
他已經徹底失去反抗的能力。
可是霍決沒有停止揮拳。
血流得滋滋作響。暴虐的因子在他血液每一粒細胞中瘋狂叫囂。
時聞聽見了骨頭碎裂的聲音。
她的心臟跳得自己快吐了。
夠了。
夠了。
不要再繼續下去。
不要越過那條界線。
二十歲的霍決,十二歲的霍決,或成熟,或稚嫩的麵容,影影綽綽重疊在一起。
無知無覺的淚淌落腮頰。時聞拚命掙紮踢蹬,發不出任何聲音,卻仍亟欲阻止。
不要。
不要。
霍決!不要——!!
及時將他們從夢魘般的暴力漩渦扯出來的,是聽見裡麵動靜不對,去而複返的黃毛。
“丟你老母!乜料啊!”他大吼一聲,抄起一根鋼棍,從另一側門口撲過來。
霍決後背硬生生挨了一下。
他遲鈍回頭,額角蜿蜒淌下血跡,將那張英俊的臉襯得更加詭譎鋒利。
宛若修羅鬼神。
他眼睛冷得、空得沒有任何內容,單手捏住黃毛的腦袋往牆上一砸。
黃毛“啊——!!”地痛呼出聲,捂著血流不止的腦袋瑟瑟發抖,慌亂往沒有防護的樓梯逃滾下去。
據說人嗅到雨中潮濕泥土氣味的能力,比鯊魚嗅到水中血腥味的能力更強。
是或不是,時聞此刻無從考證。
但她確信,自己同時嗅到了泥土與血肉的腥味。
還有鐵。
使鐵生鏽的海水。
霍決回身的瞬間,眼底映入時聞哭得臟兮兮的臉。
她手腳都被捆縛著,狼狽地倒在灰塵裡。像一隻落入陷阱的小動物。這麼可憐,還在極力掙紮,發出哀慟的嗚咽,拚命要到他身邊來。
霍決喘氣聲很重。
瞳孔沒有焦點,如蒙黑霧,戾氣揮之不去。
他一動不動地看她。
看她哭。
為他哭。
看她痛。
為他痛。
直至呼吸像暴風平息。
爆裂的熔岩淌入海裡,變化出古怪而堅硬的形狀,澆出遮天蔽日的霧。
他才慢慢鬆開滲血的拳頭。
列夫終於帶著保鏢和醫療隊趕到。太遲,也太及時。阻止了局麵往不可挽回的方向陷落。
“少爺!”這個向來悍然的毛子,在看清霍決狀況的瞬間,罕見地露出一絲慌亂。
“少爺!您的手!”
私人醫生連忙上前處理,被霍決不耐煩地揮到一邊去。
時聞身上的綁縛被其他人解開。霍決走過去,不許任何人靠近,單膝點地將她撈進懷裡。
他身上清苦的煙草味,早已被濃厚的血腥味遮蓋住。新鮮的,汩汩流淌的,沒能結痂的血。
時聞內心崩潰,嘴唇囁嚅喚他名字,卻又因藥物與恐慌挾持,隻能發生細小聲音。
“噓。”
霍決居然還笑得出來。
居然還若無其事地哄,“彆怕。”
他拿那隻微微抽搐的手描她眉眼。反反複複。小心翼翼。
猩熱的血沾了她滿麵。
“我沒事。”時聞一字一頓,艱澀開口,“我沒事。真的沒事。你的、你的手——”
“噓。”霍決不讓她說話。
他虔誠低頭,目光病態而陰鷙,將耳朵依次貼近她的頸側與心口。
撲通。
撲通。
他數著她的脈搏與心跳,確認她真的還活著。
血肉很溫暖。
這副軀殼沒有刀刃在裡麵旋轉。
“叫你彆亂跑。”他閉上眼,語氣輕而冷漠,“為什麼總是不聽話,總是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