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決留院觀察一周,期間各種專家會診,為他製定治療方案。
回倫敦的日期未定,行程無限往後推。工作倒沒全部落下。顧秘書每日頻繁往返,在病房會客廳擺了一張會議桌,供雇主遠程會議作決策。
霍耀權沒再露過麵。
不過小時候照顧過霍決的那位老管家,仍儘忠職守每日送燉湯補品過來。
霍決飲食口味偏西式,對於廣府人千奇百怪的湯湯水水,不排斥,但也喜愛得有限。
湯清味甘的瘦肉汁燉蟲草,照例又是時聞解決掉。
術後頭幾天,還需要定時打止痛針。血一直斷斷續續地輕微滲出,紗布與血痂粘在一起,每次清理換藥,連視覺都是折磨。
時聞看得心顫。
霍決隻讓她碰見過一回,就不肯讓她再待在醫院。叫列夫拎了人回去,重新找了個女家庭教師,看好不許亂跑,隻準晚飯時間過來。
時聞知道,他是不想讓她看見自己難得傷痛的樣子。傷口痊愈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伴隨發熱癢痛,他不好受。碘伏和血腥味又重,聞得鼻子都要壞掉。
但她不覺得他狼狽。每次來醫院,還是會用寶麗萊給他和日落拍一張照片。
一周後,霍決出院。
與他前後腳進半山彆墅的,是霍瑾安命人送來的一張邀請函。
霍瑾安在新加坡求學,如今得到母親授意,正式開始接觸PFU物流海外業務,日後軌跡少回雲城。是以打算趁生日辦個派對,邀相近的同學親友到潮起島上聚一聚。
“點我呢。”霍決笑得散漫,將多層壓印工藝的邀請函隨手一扔,“指名道姓要我去,估計是閒話聽多了,想親眼看看我死沒死。”
時聞注意力從書頁裡抬起來,蹙眉訓他,“好好說話。”
他剛剛衝完澡,腹肌精壯,背肌流暢,渾身彌散濕潤水汽。護工幫他把包裹傷處的防水膜拆開,又仔細小心換好敷藥。
他厭煩彆人碰他,換完藥就擺擺手讓人離開,不必在跟前伺候。
拿了襯衫自己穿,僅一隻手能動,簡單的動作都須花費數倍時間。
時聞看著他。
他單手擺弄紐扣,也看時聞。
“想不想去?”他突兀開口,“我看過賓客名單了,沒有老東西,都是平輩。”
又意味不明補充,“不出意外的話,霍贇也會在。”
“我去做什麼,去給人當談資?”時聞不理他,低頭翻過一頁書,像沉在故事中,沒表露什麼情緒。
自上次綁架案後,時聞唯一一次跟霍贇聯係,是他發消息告知,許朝誠將會在這周六登船去往橫濱。
她不清楚他知不知道自己遇襲的事。大概率不知道。但她自己也沒提。
明天就是周六了。
一切的一切,都等許朝誠能夠安全離境再說。
至於那兩個綁匪,時聞探聽到的消息不多。黃毛就是個開車的,什麼內情都不知道。絡腮胡是個精神病慣犯,不知道有沒有將背後指使供出來。但無論如何,他們都絕不會有好下場。
即便那把刀原本不是衝著霍決去的,但霍決也實實在在因此受了傷。霍老爺子親自出麵追究,也算間接保了時聞一手。權勢是有邊界的。沈夷吾那邊再想做什麼,也會有忌憚,暫時息事寧人才是明智之舉。
反正這場驚嚇,對時聞的警告作用已經起到了。
而相應的,沈夷吾現今如日中天,時聞若再犯他什麼忌諱,霍耀權也絕不會為了保她而跟沈氏撕破臉。
過後幾天,時聞主動找了霍決坦白。將沈夷吾與許朝誠,以及自己在曼穀見過許朝誠的事和盤托出。但對數據卡的存在與霍贇的參與,有一定程度保留。
一則,她不想將霍決卷入時家與沈家的舊事。這對他有害無益。她也不想在毫無勝算的情況下,將那些力度不足的指控翻出來。
二則,她既答應了霍贇,就該守諾。時間過得快,冬天轉眼即到。一碼歸一碼,霍贇幫了她,她不能先毀約。
霍決聽完,反應意外平靜。隻不輕不重罵她幾句“小騙子”。又冷口冷麵給她立了門禁規矩,起碼在回倫敦之前,不許再隨心所欲地亂跑。
他甚至沒有多問一句許朝誠的藏身地。
“你不去,我哪來的女伴?”霍決費勁地整理衣襟,開口拉回她的注意力,“況且我現在就一隻手,被人欺負了怎麼辦。”
時聞再度翻過一頁,“就算你隻有一隻手,也沒誰能欺負得了你。”
他姓霍,對外說法又是李業珺所出。外麵那些人,就算聽風聽雨看低他沒有實權,也絕不敢當麵給他臉色看。
至於霍家內部,如今小輩裡身份能壓他一頭的,除了霍贇,就隻一個三房的霍瑾安。
霍贇向來對他視若無睹,彼此當透明人,不會幫他,也不會踩他。
霍瑾安跟他小時候倒是鬨過幾回凶的。但現在都大了,社交場上,總是講究體麵的聰明人。
“難說。”霍決攤手挑眉,放棄了繼續弄那該死的紐扣,任由襯衫鬆鬆垮垮地敞著,“你現在不就在欺負我?”
時聞抬眼,合上書,學他招貓逗狗地勾了勾手,“考驗一下你的自主生活能力。”
霍決倒很受用這種對待,濕著短發過來,順手撿起那本三流愛情小說翻了翻,“什麼評價?”
時聞盤腿而坐,抬手幫他扣著紐扣,不知是在說書還是說他,“相當爛。”
霍決嗤笑,低頭追著咬了咬她嘴唇。
當晚,終究還是一起赴了這場派對。
潮起島是雲城東南部的一座小島。地勢分南北,南麵多優質沙灘,背麵多危崖岸。
霍瑾安包下的度假酒店,就在南岸一片私人沙灘邊上。數十間亭閣吊樓與獨棟彆墅,掩映於婆娑的椰林樹影之中,飽覽廣闊的深藍海景。
因為邀請函上沒有指定dress code,場地又在海邊,他們穿得鬆弛,沒那麼正式。
霍決一身解構主義休閒西裝,低飽和度的灰與慵懶廓形,令他充滿侵略感的邊緣柔和不少。
臂彎處搭一隻不飾珠寶的手。
時聞穿一件霧黑色短打西裝馬甲,彆一枚讚比亞祖母綠胸針,露一小節腰,雪白柔韌,垂感闊腿褲走起來步步生風。
侍應生在前引路。
一眾縱情聲色的男男女女已經鬨得火熱。DJ在台上打碟,音樂喧囂鼎沸。有人站在桌上跳舞,有人遊戲受罰紮入香檳池,有人在陰影處玩鬨調情。到處都是酒,到處都是玫瑰花瓣,到處都是扭動的身軀與紙醉金迷的泛濫笑意。
霍決牽著時聞不緊不慢從中穿過。
他們長相太過出挑。一個英俊貴氣,一個昳麗清新。路上收到無數探詢目光。
霍決近年幾乎沒有在雲城社交圈露過麵,許多人隻聽過他的名字,認不出他的相貌。
認出時聞的倒有不少。
但大多都是驚訝於她怎會出現在今天這種場合,且衣著光鮮、姿態從容,又不免好奇打量起她旁邊的青年才俊。
等有知情人竊竊私語說起,那位就是霍銘虎的次子,再回頭去尋,人早已走上正中間的池畔亭閣,不見蹤影了。
位於三樓的泰式涼亭,是縱觀全場的最佳觀景位。
一麵大理石異形茶幾,一張柔軟雕塑的岩石沙發,一把中古風格雪茄椅。
在場四個青年,兩個坐著,兩個站著,似在寒暄交談,身份高低一望而知。
霍贇陷在單人椅裡,神色冷漠,幾乎是寡淡地隱沒入夜,定定遠眺空無一物的海。
他看起來比上次見麵更瘦了些。拒絕的傾向更深。像一支煢煢孑立於曠野的竹,隨時都會被過路的風摧折。
時聞看向他時。
他若有所覺,亦同時抬起眸。
“貴客,有失遠迎。”
霍瑾安很快發現他們二人到場。
他撇下剛才交談的客人,謙謙有禮地衝來者舉了舉酒杯,姿態溫文,卻並未起身。說不好態度到底是尊重還是不尊重。
霍決沒搭理他,氣定神閒地先照顧時聞落座。
霍瑾安麵露微笑,似乎早已習慣了對方這副目中無人的作派。
“聞聞,近來可好?托你的福,我們才有機會見一見Lawrence這位大忙人。以往逢年過節,再熱鬨都難請動他的。”
時聞抿唇笑笑,收回與霍贇對視的視線,沒應聲。
她與霍瑾安也是自幼相識。熟,但也沒那麼熟。他們見麵機會不多,上的學校也一直不同。
“這麼掛念我?”霍決在時聞右側坐下,隔開她與霍贇的距離,而後才懶洋洋撩起眼皮,“那以後逢年過節,我都抽空飛一趟,親自登門拜訪。”
“你要是回得來的話。”霍瑾安意有所指,“那自然是好。”
“坐趟飛機的事。”霍決輕慢一笑,“又有多難。”
霍瑾安但笑不語,目色難辨,啜飲一口威士忌。
席間暗流湧動。
霍決抬手,全不遮掩自己的傷,示意跟在身後的列夫將一個扁長禮物盒送過去。
“薄禮一份。”他矜貴地收了收下巴,“略表心意。”
霍瑾安很給麵子地當眾打開了。
裡麵躺著一柄19世紀法蘭西古董佩劍。
黃銅鎏金劍身,白漆皮革鞘,劍柄裝飾光潤柔淨的母貝,通體華麗精巧。
中國古時講究,贈劍表情義。
這劍雖是歐洲劍,但價值不菲。又巧霍贇練習擊劍多年,貼合收禮者喜好,更顯珍重。
理是這麼個理。
可惜放在這對堂兄弟身上,卻非如此。
豪門貴戶的小孩,從小就有機會接觸許多高門檻運動。擊劍是其中既具氣質腔調,又不失高回報率的一種:一名精通擊劍的優秀學生,通常會更受常春藤盟校的歡迎。
而在重劍、花劍、佩劍這三個種類之中,重劍是最吃技術與基本功的一種。不僅考驗腦子,更考驗身體素質。
身高在這項遺傳自古代決鬥的運動中,具有極其明顯的對決優勢。因為規則與臂展的限製,180cm都隻能勉強算作起跑線。選手步伐靈敏些,手長一寸,則強一寸。
霍瑾安練的就是重劍。
他很優秀,在同齡人之間,很少輸。
然而每每對上霍決,總是略遜一籌。
輸就輸罷。
最令他惱火的是,霍決還是個不耐煩練劍,熱衷於揍沙袋玩拳擊的半吊子。
霍決送這古董劍,看似貴重,實則跟當麵嘲諷沒區彆。
霍瑾安眼底閃過不悅,很快又掩下,若無其事客氣一笑,“還是Lawrence有我心。”
他命人將禮物收了,提起酒杯,轉向旁邊尷尬呆站的二位客人,“James,Eli,招呼不周,介不介意讓我們兄弟幾個先聚一聚,剛才的事情容後再談?”
那兩個公子哥是有眼力見的,忙不迭說“好”,也沒多留,自然熟稔地捧了幾句漂亮話,就下樓往泳池邊去了。
剩下四人疏落圍坐。
“場麵難得,慶祝一下?”霍瑾安作為東道主,率先打破沉默,不矜不伐地親自斟酒。
重工切割的江戶切子,盛著醇厚的麥卡倫30年,繞開其餘兩人,獨獨遞到霍決麵前。
“噢,不好意思。”片刻,又恍然大悟似的道歉,“忘了Lawrence你這手。”
遞到半空的古典杯卻沒收回來。
甚至還意味深長晃了晃,語氣滿是遺憾,“可惜了。難得來這一趟,還是跟氛圍格格不入。”
擺明了拿話刺他。
霍決挑釁一笑,眼裡儘是輕蔑與嘲弄,“混不進廢物堆裡,也不是我的錯吧。”
“你——”霍瑾安麵色陡然一沉,看起來是全憑教養,才忍住沒把酒潑他身上。
時聞再聽不下去這沒完沒了的虛與委蛇,也怕矛盾再升級,索性主動起了身。
“傷口忌酒。不如我代他這杯。”她大大方方接過酒杯,兀自往霍瑾安手中輕輕一碰,朗聲道,“瑾安,祝你生辰快樂。”
霍瑾安愣了愣,顯然沒料到她會來這出。
但他紳士風度還是有的,反應也快,並不為難時聞,順著台階就下了,還溫文爾雅道了聲謝。
時聞笑笑,將威士忌湊近唇邊。正要硬著頭皮抿下去,就被霍決親昵地捏了捏手指。
“你這酒量。”霍決似笑非笑地瞧她,語氣聽不出來有不高興,“意思意思舔一口得了。”
一茬接一茬,當著人家的麵不講禮。
霍瑾安倒沒計較,隱晦地在霍決與霍贇之間掃視一圈,笑著按下時聞的酒杯,仰頭將自己杯中的飲儘了。
霍贇一言不發,連眼尾餘光都沒抬,仿佛是個置身事外的局外人。
他握杯的左手戴著一塊百達翡麗。表帶稍寬,壓著他的腕,沉沉地,令時聞不自覺多看了一眼。
霍瑾安並沒有就此結束的意思,複又往自己杯中斟酒,“聽聞你這傷是被爺爺教訓的?怎麼說,老當益壯,真看不出爺爺還有這副精氣神。”
“不信?”霍決隨意往沙發背上一靠,煞有介事道,“你可以過亞港親自挨上幾棍試試。”
“看著傷勢不輕,怕是要養些時日。”霍瑾安慢悠悠試探,“不會養個一年半載,就順勢留在國內了吧。”
“好提議。原本沒這打算,聽你一講,反倒覺得可行。”
“真沒打算?我怎麼聽說你在亞港投了個AI項目,前景可觀,競爭力相當強。”
“小打小鬨,不值得什麼關心。”霍決指骨支著額角,一副玩世不恭態度。
“不像PFU,動輒搞些大動作。聽說你們快運、冷運和醫藥分部今年一季度虧損嚴重,現金流承壓,姑姑想必壓力不小吧?再這麼下去,隻怕要連累股價在二級市場持續低迷。你馬上就要接手,還是多關心關心自家,彆直接把爛攤子整垮了。”
霍瑾安嘴角弧度一滯,臉色驟變,“你這人真是——”
“瑾安。”一直靜靜飲酒的霍贇突然出聲,打斷了二人夾槍帶棍的對話。
霍瑾安皺眉,不解且不滿地回頭,怪他偏偏選在這時候介入。
霍贇神情淡漠,眼神示意他噤聲。
像是某種習慣使然,他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腕表,起身走到霍決麵前。
“單獨聊聊?”他淡淡開口。
霍決玩味地扯了扯唇角,提不起勁似的,沒動。
堂兄弟之間,雖然也算競爭關係,但霍瑾安與霍贇亦是實實在在地關係親近。
他看不過霍贇這樣遇冷,想著乾脆把地方留給他們,是以壓著慍色轉向時聞,“聞聞,賞光一起到沙灘散個步嗎?”
時聞緊抿著唇,心下百轉千回,誰的視線也不想對上。
她猜不透霍贇要說什麼。
但僵持下去不是辦法。她被三個人輪番盯得不自在,忍不住自暴自棄暗歎,算了,見步行步吧,該怎樣就怎樣。說不定霍贇直接跟霍決攤了牌,還不必她繼續這麼詞鈍意虛、惴惴不安地瞞下去。
終歸是各有各的自私。
正準備抓起手包起身,結果卻被輕輕巧巧按住肩膀。
“哪有讓女士受累的道理。”霍決居高臨下睨她一眼,冷聲囑咐,“在這等著。”
兩道頎長挺拔的身影一前一後離開。
“見鬼的生日——”霍瑾安仰在沙發上,誇張地歎了口氣。
時聞也跟著輕歎,“你就不該給他遞帖子。”
“太久沒見,實在很想看看他笑話。”霍瑾安自嘲,換了個星芒杯斟酒,“你說你怎麼就選了這麼個……算了不說了,你是真不能喝?”
“真不能喝。”時聞給自己倒了杯冰水,往他杯壁一碰,誠懇祝道,“生日快樂。給你補一句真心實意的版本。”
霍瑾安失笑,鬱悶消散些許,也給她回了一句真心實意版本的謝。
許久不見,能聊的話題很多。但霍瑾安善解人意地避開了那些不開心的,隻挑一些新鮮見聞,以及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趣事講。
時聞十分感激他的體貼。
“微微也快要移居獅城了。”在聊到他在新加坡的生活時,時聞順勢拜托,“她性格難交朋友,你若有空,麻煩多帶她到處轉轉。她從小就喜歡粘著你。”
“你難得托我一次。”霍瑾安爽快應承,“一定。”
沒聊多久,就聽見樓梯處有腳步聲傳來,時聞擰頭,還以為是那兩人結束談話回來了。
誰知上來的是三四個漂亮姑娘,打頭那位時聞認得,是霍瑾安他母親給他指的聯姻對象。
也難怪樓下保鏢攔不住。
霍瑾安才舒展沒幾分鐘的臉色,又凝重地繃了起來。
他被纏得脫不開身。
時聞在旁挺不好意思的。她酒量欠佳,這兒的威士忌都是純飲,便正好找借口,說要下去吧台要杯雞尾酒。笑眯眯打過聲招呼,就自行離開了。霍瑾安沒攔住。
派對場內,處處可見侍從端著酒在人群中穿梭,藏在吊樓下麵的吧台人很少。
擁有一對湛藍玻璃珠子的調酒師問她想喝什麼,她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酒單,打算保守地點杯金湯力。
旁邊空著的站位,忽地有道影子覆過來。
時聞下意識蹙了蹙眉。
“怎麼一個人,不過去一起玩?”聲音故意壓得迷離,是剛剛在涼亭跟霍瑾安交談的二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