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貝拉安娜繡球。(2 / 2)

冷空氣 空殼麵包 13327 字 10個月前

這人五官長得不賴,就是看著虛。縱.欲過度的麵相,又總沒骨頭似的軟著,典型的玩咖二世祖氣質。

“周燁寅。”他有些突兀地伸手,眼裡寫明對她感興趣。

大概是不認識霍決,又見她此時落單,以為她是那種隨便帶出來玩玩的伴兒,所以才上前搭訕。

不過,周燁寅?時聞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

“之前……之前我們在學校體育館有過一點小誤會,我向你道過歉的,還記得嗎?”他又提醒。

哦。

時聞想起來了,是他。

霍贇的同學。周氏影業的幺子。沈夷吾的表侄。

她還記得他被霍贇在球場狠狠教訓過一次。原因記不太清了。好像是他言行唐突了她。

與沈夷吾扯上關係的人,時聞實在很難抱有好感,更何況他們本來就有齟齬。

她冷漠笑笑,沒握那隻手。

“先生,您點的Necromancer。”沉默間,另一個大叔長相的調酒師,將一杯八角茴香裝飾的雞尾酒放到周燁寅麵前。

拿坡裡黃的色調,配香檳蝶形杯。看起來有種熱帶島嶼的清新。

“再見到你實在很高興。”周燁寅注視著她,袖口遮著杯沿,將酒徐徐推至她麵前。

又夾著杯腳輕輕晃了晃,“就當我再向你賠一次禮。這是為女士特彆調製的,很甜。”

他的態度相當微妙。殷勤。卻又在極力壓抑這份殷勤。

嗑壞腦子了吧。

把妹的句式都千篇一律,不懂因地製宜。這霍瑾安包場買的單,又花不到他一分錢,算哪門子的賠禮?

時聞拒人千裡地輕輕一瞥,沒作聲,更沒打算碰。

“你現在在哪裡上學?我問過你以前同學,都說不知道,聽人說,你跟霍贇已經……”周燁寅無視冷落,嘴唇翕動,還想繼續說些什麼,餘光瞟到她身後出現的人,又倏忽閉緊了嘴。

他搭在酒杯旁邊的手收了起來。視線驚疑不定,最後支支吾吾丟下句“玩得儘興”就匆忙溜了。

時聞回頭。

霍贇穿著白襯衫,高大清臒地立在月下。

礫石路不長,他走得卻很慢,仿佛在給她轉身離開的時間。

時聞不動,所以他走到了她身邊,低聲同她講:“明天傍晚,他會準時登船。”

時聞點了點頭,不知道該不該說謝謝,最終還是小小聲說了。

她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怎麼跟他獨處。為了掩飾緊張,順勢提起手邊那杯雞尾酒抿了幾口。

入口很甜,回味微苦。不知是什麼酒作底,混合接骨木和柑橘的香氣。並不難喝。

霍贇刻意和她保持一點距離,輕聲道:“不太想跟我說話,是嗎?”

時聞眉梢眼角都帶些詫異,猛地撞入那雙無波無瀾的眼裡。

犯了錯似的,她搖了搖頭,接連說了兩聲“不是”。

不知是在否認他的話,還是其他的什麼。每一個字都像被上一個字嚇了一跳。

她真的不知道該跟他說什麼。

霍贇沒有半分責怪她的意思。另一隻手按在腕表上,修長白皙的手指完全覆蓋住表盤,令人無法窺見時間流動。

相對無言良久,還是他主動道了“晚安”,為她錯開另一條路。

又平靜告知,“他在露台等你。”

注視彆人的背影並非易事。

尤其是當你意識到,那個人正在漸漸溶入沒有出口的夜裡。

時聞看著看著,忍不住叫了他一聲,“阿贇!”

霍贇停下,沒有遲疑地,回頭尋她眼睛。

“你——”

時聞的音調有點晃。話到嘴邊,欲言又止。

月色隱沒的天空,星群閃爍,發出的光卻不夠亮。夜晚趨近於一道精致的灰。

在望向霍贇的背影時,時聞不知怎的,總有種色彩正在從他身上緩緩剝落的感覺。仿佛這道灰格外沉鬱地落在他身上。

他靜靜地站在那兒,讀著她的眼神,等著她跟他說話。

等她再跟他說一句話。

他們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情誼。

時聞心口微窒,思緒翻來覆去,終究還是低低化成一句用舊的話,“好好吃飯,阿贇。”

霍贇笑了。

*

潮水撞碎在岸上。

充滿浪漫主義氛圍的露台,擁擠著不同明暗深淺的綠,猶如博納爾畫布上的顏料。

花朵在這裡是稀客。

飽滿緊固的葉,才是這裡的絕對主角。

它們野蠻地侵占花的視覺中心位置,呈現出一種結構上的生硬。以一種奇異的淹沒感,表達植物的恣意與溫柔。

霍決倚在一叢貝拉安娜繡球旁邊,花與葉皆潮濕地綠著,灰白煙霧一上一下沉浮。

“隻抽了半支。”霍決舉起雙手,沒什麼誠意地解釋,“沒過肺。”

時聞冷冷看他,“你就這麼想把手廢了?”

他左手創口還沒完全愈合,醫生千叮萬囑,一定要嚴格控製煙酒攝入。

霍決掐了煙,半真半假“嗯”一聲,“訛你一筆大的。”

時聞轉身就走。被他一把拉至身前,虛虛地攬著。

“知錯了。”還笑。

靠近了才發現,從這叢貝拉安娜繡球的角度,可以非常清晰地看見吧台的情形。

——他看見她跟霍贇了。

最後她遠遠對霍贇說的話,大概也聽見了。

時聞沉吟半晌,“阿贇找你聊了什麼?”

“你猜。”

“少玩無聊把戲。”

“怎麼猜都不猜就講難聽話,你不是應該很了解他?”

“愛講不講。”時聞忍不住要掙開。

“沒講你壞話。”霍決垂眼笑笑,握住她的手心不讓動,“沒提你。是不是好失望?”

時聞表麵翻了個白眼,暗地裡鬆了口氣。

倒不是因為什麼提沒提她,而是霍決神色如常,不像剛剛聽過什麼驚濤駭浪的模樣。

霍贇大概率沒攤牌。

時聞說不清什麼滋味地拍開了霍決的手。

霍決卻又轉而去捏她麵頰,“臉怎麼這麼紅?”

“外麵太熱了。”時聞感覺皮膚有些烘烤般的癢,雙手捉住他手腕,“我們什麼時候走?我不想在這過夜。”

霍決皺眉,仿佛察覺有什麼不對,“怎麼回事,臉跟手都這麼燙?”

他的體溫一向比她高。

少有他被她燙到這種事發生。

發燒了?

時聞腦袋暈乎乎的,任他從臉到脖子,到手臂,到腰肢都試了一遍溫。越往後,霍決臉色越沉。

時聞突然意識到自己身體不太對勁。

她好像站不太穩。飄飄忽忽的。地麵變軟了,踩不實。仿佛陷入了一片光怪陸離的冰淇淋沼澤。軟的。黏稠的。成片成片鬱金香在腳邊綻放。

“你喝醉不是這樣。”霍決眼底有冷火在燒,鉗住她下巴生硬問,“剛才見過誰,碰過什麼?”

時聞目光迷蒙,沒法即刻反應過來。

她什麼都沒碰。

就隻——

腦海中突然閃過一雙不懷好意的眼。拿坡裡黃。八角茴香。以及被袖口遮住的杯沿。

[ 這是為女士特彆調製的,很甜。]

時聞猛地一個激靈。

天殺的周燁寅。

——她好像誤飲了奇怪的酒。

夤夜雨至。

天與海被雨絲密密實實地縫合起來。

雷聲在黑暗裡翻滾。突如其來的急風驟雨吞沒了狂歡的人群。

酒店最南邊的一間獨棟彆墅裡,會客廳燈火通明,臥室光線晦暝。私人醫生被匆匆叫來,派不上任何用場,又被匆匆趕走。

密碼門沉重落鎖。

製造出獨屬二人的封閉巢穴。

“ Fxxk. ” 霍決煩躁地扯鬆衣領,罕見地罵了句臟話。下頜繃得極緊,一副心氣不順的陰沉表情。

“我討厭這鬼地方。”

他一字一句,目色晦暗地盯著時聞,混合冷且灼烈的情緒。

“我原本打算忍到回倫敦再說。我在你房間種了玫瑰。”

有病!

時聞臉皮爆紅,咬牙切齒抓了個鵝絨枕扔他。

連這種事都要分毫不差地掌控,她快慪死了,他還挺有儀式感挑場地!

“那你叫彆人來!”她負氣。

下一秒,就被蠻橫地摁進絲被裡。

“張嘴。”霍決心情看起來比她好不到哪兒去。發出的命令慢而武斷,低音沉澱顆粒感,猶如淬毒的蛇信。

時聞又氣又委屈。心臟跳幀,四肢酸軟,猶如冰淇淋摔在地上,繼而發熱融化。

她無從求助。

沒有彆人。

隻有他。

來不及吃糖。來不及循序漸進。淡淡煙草味裡,混雜著微醺的男性荷爾蒙氣息。霍決撬開她的唇舌,惡劣地舔她軟顎,纏她舌根,捉著舌尖輕輕一吮。

不再是彬彬有禮的所謂goodnight kiss,他們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吻。

霍決沒有經驗。但擁有相當的理論知識與優越的本能天賦。對付時聞綽綽有餘。

他彆有用心,軟了脾氣,開始好聲好氣地哄。喊她“bb”。分散她注意力。含著冰塊渡進她嘴裡。

時聞直覺自己一顆心錯了位,一會兒跳至嗓子眼,一會兒在胸腔橫衝直撞。泡沫綿綿密密地淹沒肺腑,骨頭縫都被捏得生疼。

她感覺自己是一枚過熟的漿果。曬透、吸飽了日光的豐沛。被人輕輕一咬,就溢出甜的汁.液。

又感覺自己是隻獨來獨往的小熊,警惕地漂在北極的浮冰之上。而霍決闖入了她的領地。他謹慎而耐心地接近,小心翼翼地觸碰她的鼻子,請求許可,要與她分享一隻巨大而夢幻的獵物。

她疼得細細抽氣,在他懷裡隨波逐流地起伏。

房頂落滿肺葉。海水柔軟地引入陸地。葉片被接連吞噬。花朵在暴雨如注的夜裡迅速膨脹。

霍決埋頭嗅吻苦橙葉的氣味,喉結性.感地吞咽。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完整感,而幾近失控地輕輕喟歎。

他癡迷地喜歡她這樣。喜歡她忍受他給予的疼。喜歡她哭。喜歡她沒有退路地依賴。喜歡她整個人無條件向他敞開,無論身心,再無秘密可言。

她是他的阿芙羅狄忒。

可憐的。純真的。失而複得的。

他是她的阿斯蒙蒂斯。

偏頗的。暴烈的。無路可退的。

他們密不可分。

他們天生一對。

多完美。

*

直到第三天清晨,藺醫生才終於得以離開潮起島,啟程返回亞港。

他的雇主左手傷口微微迸裂,重新滲出了一點血。

他拆繃帶拆得心驚膽戰。謝天謝地問題不大。仔細敷藥包紮之後,他強烈建議雇主在返回亞港後,到醫院精密檢查一遍,畢竟這隻手太金貴。又本著職業精神勸告:傷愈期間。小心。節製。

霍決沒表現出什麼負麵情緒,還禮貌扯了扯唇角,道了句“辛苦”。這令藺醫生對自己的職業穩定性稍稍放心些許。

就是在旁關注傷勢的時小姐,臉一陣青一陣白,氣色不怎麼好。

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一旦有了真正實質性的關係,一旦有過毫無保留的給予與攫取,事情就是會變得不一樣。

他們本來就夠黏糊的了。

而今更是變本加厲。

所幸,霍決的工作忙碌程度亦同步增長。

他好像格外看重亞港這個項目。每日早出晚歸不算,有時回到半山彆墅,也還要在書房關一陣子。

時聞一麵擔心他勞累,不利於傷愈。一麵又希望他最好再忙點。

二十歲人年輕蓬勃,正是熱衷探索、精力無限的過熱期。霍決手重,性格又惡劣,折騰起來沒完沒了,實在很惹人煩。

且她自覺事情暫告一段落,也休息夠了,總不能一直陪他悶在亞港。她已經提前透支暑假,慢慢從失怙的悲痛裡重新振作起來了。

有日一起用早餐,時聞問他接下來什麼計劃。

霍決難得沉默,說等忙完這個月,就先送她到英國,讓她好好準備秋季入學。

“送”,言下之意,就是他自己還得再回亞港來。

時聞倒也並不追求那種時時刻刻都黏在一起的關係。

霍決原本就走得比她早、比她快。他已經開始拚搏事業。她卻還在坎坎坷坷準備重讀本科第一年。

再過不久,霍贇離開霍家。不論問題處理得如何,霍銘虎一定會讓霍決回國,沒有其餘選擇。否則隻會讓三房趁亂占儘便宜。

而歐洲市場這部分業務,霍決大概率會交與職業經理人,不會再親自打理。

他分不了這個心。

畢竟雲城的形勢,比他在歐洲複雜太多太多。光是企業體量就不可同日而語。

就算沒了霍贇,還有霍瑾安這個強勁對手。霍氏控股內部高層勢力錯綜複雜,他根基薄弱,踩一腳進去,都夠老老實實吃陣子苦頭了。

讓這麼個人,長期頻繁兩地飛,不是辦法。

時聞想的是,等入學以後,她適應好節奏,其實也可以不時抽空回一趟。

兩人對半飛,總沒那麼累。

她是可以接受暫時異地的。

後來幾年,再回想,年輕時候好像總是這樣。

將事情想得簡單,想得圓滿,想得直截了當。

直至那艘去往日本的郵輪起航第七天,原本安排在橫濱接應的人,沒有等到許朝誠下船。

時聞收到消息,才後知後覺地,從這場被庇護的夢中驚醒。

——許朝誠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