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聞不怎麼喜歡咖啡,卻形成了某種依賴,不知是心理抑或生理上的,覺得不喝就會困。
這夜,她喝了兩杯濃縮,等霍決回來等到淩晨。
一個人在房間裡待得太久,房間就變成了幽深的洞穴。
門從外麵打開時,柔軟的光滲入黑暗裡,薄荷味的冷氣靜靜流淌,占據建築每一個角落。
“怎麼不開燈?”高大的陰影逼近了,扭曲的輪廓映在羊毛地毯上。
時聞坐在落地窗邊,像一隻抱著尾巴發呆的小鬆鼠。
“看月亮。”她回首。
“暗。”霍決從後攬她入懷,呼吸炙熱灑在頸間,“看得清麼。”
他身上的氣味很乾淨。沒有其他香水摻雜。隻有平常慣用的那支煙熏皮革,混合微苦煙葉,淡淡的,又野又矜貴。
乾淨得有些過了頭。
“你換了領帶。”時聞垂眸,按住他心口,“早上給你係的那條,是斜紋的。”
霍決神色如常,“換藥。弄臟了。”
時聞提了提唇角,“什麼時候拆線?”
“明天就拆。”
“要陪你嗎?”
“不用。醫院氣味難聞。”
“那我明天陪筱林。”時聞側過視線不再看他,“她要試禮服,還要做頭發和身體護理。”
霍決沒有反對,低聲說“好”。
室溫很低。他單手摟她,將她從地毯上撈起來,讓她麵對麵坐到自己腿上。睡裙柔軟地向上卷。
她的發間也是苦橙葉的氣味,鬱鬱蔥蔥的酸甜與青綠,在他懷裡舒展地紮根生長。
時聞不動聲色地避開他的嘴唇,突然開口,“你上次說的,下個月送我回倫敦,具體是什麼時候?”
霍決眼底閃過一絲陰翳,似被觸及了不愉快的話題,“在亞港待得這麼無聊?”
時聞“嗯”了一聲。
“你生日快到了。”他沉默半晌,衡量計較,“過完生日,好不好。”
——“生日。”
時聞在心底緩慢咀嚼了一下這個詞。
“想要什麼?”霍決有一下沒一下地啄吻她的眼下痣,“說說看。”
他的態度尋常,嗓音低沉而慵懶。像在談論一場天氣尚可的旅行,或者一份備受期待的禮物。
時聞沒有猶豫太久,她說,“阿加莎。”
“什麼?”霍決沒聽清。
時聞主動伸手抱他,不讓他窺見自己表情,她說,“我想要回我的阿加莎。”
霍決靜了片刻,沒直接說好或不好,隻道:“馬上就回倫敦了。”
“我就想要這個。”時聞聲音輕輕沉下去,像腐爛的花葉沉入湖底,“不想等到回倫敦。”
怕他起疑,她緩了緩,又真假摻雜道:“我昨晚夢見媽媽了。”
這是個令人無法拒絕的理由。
得益於她的低落情緒,以及此前從未使用過類似借口。
霍決很快妥協,答應她,“我明天讓人跑一趟帶回國。”
“除此之外呢?”複又耐心問,“這個不算。”
時聞不太感興趣的語氣,“乾嘛,非要我提前許願?”
霍決收起棱角,討好地蹭了蹭她腮頰,“想讓你高興。”
“要什麼都可以?”
“我做得到的,什麼都可以。”
“你說的。”時聞手撐在他肩上,稍稍拉開一些距離,格外認真投下一睞,“霍決,你自己許的承諾。”
無邊折疊的夜裡。黑暗從海上引入巢穴,朦朧如羽翼,輕柔似帷帳,將他們攏在一起。
她在月下白得幾乎透明。發著光一般。輕盈。迷幻。漂亮得像隻不諳世事的精靈。
霍決仰頭注視她,喉結滾了滾,目光隱隱有危險情緒在湧動,“要我給你摘月亮?”
時聞懨懨垂眸,臉上有了很輕的一點笑意,看起來很難取悅的樣子。
“我考慮一下更難的。”
涼軟的發絲落到臉上。
霍決開始吻她。
從額頭、眼睛、腮頰,再到鼻尖、嘴唇。溫熱的呼吸交纏。上顎被抵住,逗弄似的來回撩撥。軟舌被勾出來,再含住,像即將咬破一枚半熟漿果,被吮著舌尖重重啜吸。
時聞覺得心臟在微微發抖。
因為惶惑,與疑懼。
牽扯得胃部都開始細細痙攣。
霍決不自覺將她更深地按向懷裡。
那股乾淨凜冽的氣味像繭一樣籠住她。他的領帶隔在中間。精鋼瑪瑙領帶夾生硬地抵住她的胃。
不知想起什麼,時聞一瞬頓滯,猛地一把將人推開,捂住口鼻踉踉蹌蹌衝進浴室。
下一秒,就跪在大理石地板上吐了出來。
智能家居自動感應,刺目燈光驟然亮起,將人照得白慘慘地,無所遁形。
霍決三兩步追過來,麵色冷峻,難得顯得遲鈍,慢了半拍才撫上她的背。
時聞將胃都吐空了,搖搖頭,反手撐在他胸口,不讓他欺身抱緊,“……沒事,咖啡喝多了。”
霍決執意要叫私人醫生來。時聞沒讓,隻說好困,想睡了,休息一下就好。深更半夜折騰彆人一趟,即便是付費也過意不去。
霍決喂她喝了半杯蜂蜜水,觀察半晌她的狀態,沒再堅持。
他留了一盞夜燈。衝完澡,帶著一身水汽出來,沒有聽時聞分開睡的要求,輕手輕腳掀開被子上了床,又輕手輕腳將人圈進懷裡。
好像有人附在耳邊,低聲呢喃了句什麼。
時聞睜不開眼,半夢半醒間,隻感覺有隻滾燙的手貼在胃部,很輕很慢地揉。
*
翌日是雨天。
霍決醒得早,運動回來,時聞還惺忪著眼躺在床上。他自己整理好衣裝,沒係領帶,湊過來蹭她眉眼。
“藺醫生在下麵等著,你起來之後,記得讓他看看。”
時聞不置可否“嗯”一聲,伸了個懶腰,重新埋進鵝絨被裡。
霍決將夜燈關掉,遮光窗簾拉開,隻餘一層薄薄窗紗,篩選日光入內。
他早上看新聞資訊,鼻梁上還架著一副金絲眼鏡。冰涼的金屬框輕輕在她臉上蹭。吻也帶著須後水的清爽氣味。
“越睡越困,不許睡那麼久。”又壓低聲音,警告地說了幾句才舍得走,“今晚等我吃飯。”
厚重雙開門打開,又合攏,發出輕微響動。
微涼的日光裡,時聞眨了眨睫毛,平靜地睜開眼睛。
臨近中午時分,時聞結束早課,換了身衣服,這才過海去雲城。
筱林在CBD找了間粵菜餐廳等她。圓桌包廂,空位多得是,時聞讓列夫和另一個保鏢小哥坐下一起吃。列夫沒肯,他在雲城比在倫敦緊繃得多,冷和憨隻剩下冷。兢兢業業守著,自有另一套工作準則。
時聞也不勉強,和筱林優哉遊哉地吃。
筱林近來在經營一個生活方式賬號,粉絲攢了有小幾萬,偶爾接幾條廣告補貼生活費。時聞自己不喜歡這種分享,幫好友擺拍倒挺起勁。
她們預約的皮膚管理中心,就在餐廳旁邊的商務大廈。乘高速電梯上去,美容機構占了46樓整層。門口有職業化笑容的前台引領,聲音甜美地與她們確認項目,包含頭發、麵部、身體護理,總耗時約三個半小時。
環顧一圈,隻一道出入口。大堂寬敞明淨,等候區設施一應俱全。再往裡,則婉拒男士入內。
時聞邊走邊做了個電話的手勢,列夫頷首,依言守在外麵。
這種收費不菲的機構,最是注重顧客體驗與環境隱私。拐了幾道彎進入更衣室,筱林換上浴袍,時聞換了身不起眼的運動套裝。
彼此默契地沒有說話。她將手機留給筱林,比了個數字,筱林伶俐一笑,做口型讓她放心。
轉身出去,提前接到指令的店長等候多時,畢恭畢敬領她往員工內部電梯的方向走。
電梯直達負三層停車場,一出玻璃門,就是一台低調的黑色輝騰。
從CBD到沙洲區,走高速,車程約二十分鐘。
時間算不得充裕。時聞盯著自己的手指,想,希望每個人都能守時。
梅湖茶室依水而立。風格仿照古典蘇州園林,忽而疏闊,忽而幽曲,山徑水廊明朗古樸。
今日整個場子都被貴客包了下來,原本清幽的環境更是寂寂。隻有雨落時,水流湍急的聲音。
綰髻的侍應生撐一把油紙傘。古意雅致的一朵綠,在前無聲引路。帶時聞走過小湖石橋,步入四麵環水的楠木樓軒。
這處是梅湖茶室要價最貴的廳。景觀佳,隱私好,適合談事。
適合的關鍵在於,這裡設有信號乾擾裝置,又在入門處設有隱形安檢。自茶室建成以來,就約定俗成的規矩。做客雙方默認不帶任何電子設備進入,以此規避不必要的麻煩。
時聞到得早,廳內無人。
侍應生手腳利索,推開冰裂紋窗欞後的一麵屏風,顯出一道窄而隱蔽的樓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