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聞低頭,順著陡峭的階梯往上攀爬。身後的雕花屏風密密實實遮上。昏暗的閣樓上,早早為她點了一盞小燈。
等不多時,便聽見有腳步聲傳來。
緊接著,是沏茶的聲音,與茶器磕碰的聲音。
又過一刻鐘,另一人的腳步踏入,門口響起滴滴警報聲。
木質建築骨骼輕,動靜大。時聞小心翼翼控製幅度,透過隱秘罅隙往下覷。
霍決左手拆了線,包著無菌紗布,看起來輕便許多。右手滑動幾下屏幕,將手機扔給保鏢,獨自進了楠木廳。
濕地杉木桌邊,霍贇沉默坐於一側,不驕不躁澆著茶寵。
見霍決坐下,才慢慢將手邊的文件袋推過去,“你要的東西,都在裡麵。”
霍決對古典茶談不上多有研究,但基本禮儀還是有。他謙謙有禮叩指接茶,品過幾口普洱,才動手拆開那個文件袋。
一時間,滿室靜謐,惟有紙頁割開靉靆茶霧的聲響。
時聞還是第一次從這個角度觀察霍決。脫離了固有的視角,居高臨下地俯視,客觀疏離地剖析。
霍決在單獨麵對彆人時,態度顯得更加冷漠且缺乏起伏。沒有多餘情緒。像一把離鞘的刀。
“那就這樣。”他將合同逐份看完,沒有半點閒聊的想法,東西到了手,就即刻要走。
“留步。”霍贇按住文件袋,“我有幾個問題想問。”
霍決挑了挑眉,似有些意外,又有些不耐煩。但看一眼掛鐘,還是坐了下來,“趕時間,儘快。”
霍贇開門見山,“那些照片,當年為什麼隻寄給我?”
“偶然撞見,感覺你會比較感興趣。”
“為什麼不直接戳穿?”
“我有替人尷尬的壞習慣。”霍決形容閒散,“怎麼,費儘心思替你們圓謊,還不領情?”
“這裡麵的東西,我全都放棄了。”霍贇手還按在文件袋上,神色淡淡,聲音也輕,“不值得你幾句真話?”
霍決輕慢一笑,“你想聽什麼真話。”
“你這樣做的原因。”霍贇定定道,“真正的原因。”
有將近一分鐘的時間,霍決沒有說話。
說是趕時間,他卻反客為主,慢條斯理地另起了一壺鳳凰單叢。烏龍醇厚,濃香馥鬱,茶氣飄拂。氤氳白霧半遮半掩他的麵容。
“我原本,沒有計劃這麼早回來。如果不是你們鬨出這麼多事的話。”
霍決不緊不慢呷了一口茶湯,聲音冷而低沉,“畢竟,我實在很討厭雲城這個鬼地方。”
他從容不迫接受霍贇的審視,目光透過繚繞白霧,漫不經心投向窗欞外的梅湖。
細雨迷蒙,湖天一色,襯得他神色更加淡漠。
“她當年被按進這片湖裡的時候,李業珺就在旁邊看,霍銘虎也在旁邊看。她都那樣求饒了。他們還是無動於衷地看。我跳了進去,又被撈起來,他們把我按在泥裡,逼著我繼續看。”
“那時候我就在想,有些人,天性就是喜歡欣賞彆人的痛苦。”
靜寂雨中,突然響起一道短促驚雷,仿佛來自多年前的遙遠。
“我身上流著那個渣滓的血。”
霍決側了側首,目光陰鷙,笑得有些邪氣,“所以,我大概也屬於那類人。”
時聞從未聽他提起過這些,心裡如同敲碎了瓷器般,猛然一慟。
霍贇久久沉默,“你是要連父親也一起報複。”
“我十歲生日,霍銘虎送我一份厚禮。等他五十大壽,我自然應當加倍奉還。”
霍決無波無瀾,禮儀周全地逆時針注水衝茶,甚至推了一盞到霍贇麵前。
“哦,當然,前提是他到時還沒被李業珺弄死的話。”
他的微笑敷衍而禮貌,“他那麼疼惜你這個兒子,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很驚喜。”
霍贇收緊拳心,“……他再錯,終歸是你親生父親。”
“我人生中最大的汙點,就是‘父親’二字。你應該深有體會。”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不選擇直接說出來?他要是早些知道真相,至少不會眼睜睜看著……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說出來又對我有什麼好處?我不需要任何廉價的補償和懺悔。至少未來三年內,你在這個位置上,對我更有利。”
閃電潔白,轉瞬即逝。
光影將霍決的臉切割出一層淩厲陰影。
霍贇無言沉思,良久,才難以置信地喃喃道:“因為我既可以替你擋明槍暗箭,又可以替你履行不必要的義務?”
“譬如跟霍瑾安周旋,又譬如,娶哪個連樣子都記不住的女人。”霍決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所以,你這樣貿貿然攤牌,實在搞得我很為難。”
“你連這個位置都不要,就這麼自信,不怕我把你踹出局?”
“我不認為你有那個能力。倘若真不幸淪落到那個地步,我也有後手。”
“不。”霍贇沒有被激怒,分外平靜地搖搖頭,引他往下說,“假如隻是因為這些,不值得你這樣將事情複雜化。”
“你還是不明白。”霍決斯文地輕旋茶杯,不辨喜怒地笑了笑。
“利益至上,真相不重要。這種程度的醜聞,涉及三家,要是爆發出來,怎麼也不可能壓下去。霍氏內部本來就處處暗礁,屆時李業珺鯨吞蠶食,姑姑趁機發作,高層亂鬥,股價波動,內憂外患。霍銘虎是個廢的,老爺子又管不了那麼多,到頭來爛攤子還不是我一個人收拾?”
“更何況,早早攤牌太無聊了。”他頓了頓,聲音飽含冷酷與惡意,“欣賞你們戰戰兢兢、狗咬狗的樣子,反而更有趣。”
時聞心下一凜,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惶惶然之中,既覺酸楚,又覺陌生。至此才意識到,霍決之所以甘願蟄伏在歐洲,不是不爭,而是一開始就勢在必得。
“你把這一切當遊戲。”霍贇目光一片沉寂,“恭喜。你快成功了。”
“我玩得很認真的。”霍決彬彬有禮頷首謝過,“雖然是簡單模式。”
“那她呢。”霍贇話鋒一轉,心照不宣隱去名字,“她又做錯什麼,你要將她卷進這灘渾水裡。這一切跟她一點關係都沒有。”
這一回,沉默的人換成了霍決。
他斂了斂眉頭,神色難辨地望向窗外湖水,“她差點就成了我嫂嫂,不是嗎。”
霍贇一字一頓,克製隱忍,“就因為我喜歡她,跟她有過婚約,所以你拖她下水。”
“就算你喜歡她,她也不可能再喜歡你。”霍決答非所問,語氣頗有些古怪,“她是容易哄。但我不認為,她會對沈夷吾的私生子產生多少同情心。”
“你在乎她。”霍贇篤定道,“既然在乎,為什麼還要拿許朝誠和沈氏做交易?你明明知道她有多重視這件事。”
電閃雷鳴的瞬間,陰暗與光亮凝滯並陳。
霍決態度散漫,言語卻平鋪直敘,格外簡潔冷靜。
“一。幫你維持廢物人設。免得你真幫她做成了什麼,她又要心心念念。”
“二。李朝誠一個背信棄義的癮君子,本來就沒幾年好活,換一條產業鏈升級,再加一個新項目整合落地雲城。這筆生意,穩賺不賠。”
“三。”霍決皮笑肉不笑,口吻危險地沉下去,“你確定這裡麵的東西,值得我這麼多句真話?”
霍贇無視他話中警告意味,“你根本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就不怕有朝一日讓她知道?”
霍決拿起文件袋,起身離席,不欲多談,“她沒必要知道這些。”
“你當她是什麼。”霍贇緊跟著起身,咄咄逼人追問,“一個解悶的玩具?一個趁手的把柄?還是一個用以炫耀的戰利品?”
“她?”霍決沉吟半晌,好整以暇地回應,“——她是這場遊戲的頭彩。”
“你是在乎她。”霍贇冷冷斷言,“但這點在乎的程度也有限得可憐。你根本不愛她。也不可能愛她。”
“這重要嗎。”霍決陰沉地笑了,“我愛不愛她,她都必須愛我。”
雷霆轟鳴。
雨聲漸響,濤聲隱隱。到處都是濕淋淋的一片,凜凜充塞於狹窄的天地之間。
“老爺子早早定下婚約的那套,雖然是過時的陋習,卻也不是半點用處沒有。”
“當年許的,是霍家的長孫和時家的女兒。”霍決森冷又專斷地宣布,“她本來就該是我的。”
“事到如今,你還娶得了她嗎。”霍贇側身擋在門口,語調生硬,“你跟俞天心訂婚的事,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她?”
“她很快就會回英國讀書。無關緊要的事,不會打擾到她。”
“霍俞兩家聯姻,這麼大的事,你以為能瞞得住?她不是你在外麵養的什麼小東西,你這樣置她於何地?”
“家事。不勞費心。”霍決冷冷道,“她心軟,離不開我。我也不像你,事事受製於人。”
“你敢把自己做過的事逐件逐件告訴她嗎?你那些見不得光的陰暗心思,敢向她透露半分嗎?”霍贇捏緊拳頭,極其罕見地情緒外露,“你要怎麼報複以前的事,我都接受。可她是最無辜的一個。你利用夠了,好聚好散,放過她!”
這句話好像觸及了什麼逆鱗。
“放過她?”霍決嗤笑,眼神狠戾,似有冷火在燒,“她隻有我了,離開我,能去哪裡?難不成去你身邊?”
“天大地大,她想去哪裡都可以。”霍贇下頜繃成一根即將斷裂的弦,“除了你我,也總有配得上她的人。”
“都快自身難保了,還這麼掛念她。看來是我低估了你們之間的感情。”
“你要什麼。”霍贇不為所動,沉沉黑眸抬起,“你還想要什麼。”
霍決將文件袋拋給門外保鏢,一動不動盯著他看,“怎麼,你要拿籌碼來換?”
漫長的沉默。
霍贇沒有開口,但也沒有躲避視線。
霍決讀懂了,嘲弄一笑,陡然換了副極具壓迫感的神情。
“好啊。”
他站在雨幕前,薄唇緊抿,渾身上下一股肅殺之氣,與這婉約蘊藉的園林格格不入。
“雲城ERE那個開發項目,你讓李業珺吐出來。”
他的聲音像浸了水一般冷,“既然口口聲聲說愛說喜歡,該不會,連這點誠意都拿不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