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讓列夫天天盯著我還不夠,還要在我身上裝定位。”時聞覺得可笑,“這究竟是擔心我,還是想利用我,以便獲取什麼信息?”
“你再問,我的答案也是這個。”霍決不緊不慢,“我擔心你的安全。”
“冠冕堂皇。”時聞不要他的花,把花莖軟爛的芍藥重新扔回他臉上。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吧。無論是我藏起來的那張存儲卡,還是許朝誠的事。”
霍決不閃不躲,用一種判斷的眼光直直瞵視她的麵容,好似在衡量她究竟知道了多少。
時聞以為他至少會透露一點緊張。
但沒有。
他甚至笑了笑,儘管這笑意冰涼,絲毫不達眼底。
“是我最近得意忘形,昏了頭了。”
他認錯。認的卻是自己行事不夠謹慎,細節不夠縝密。
“所有關於你的、我應該知道的事, bb,我都知道。”
他坦然應下她的指控,聲音低而柔軟,猶如夤夜時響在耳邊的細語。
“我對你不設任何限製。你猜得到我所有私人賬戶的密碼,可以任意使用我的手機和電腦。可是我的設備裝有監控軟件,24小時運行。”
時聞哽著一口氣,指尖微微發顫,
“所以,早在慕尼黑的時候,早在我第一次拿到那張存儲卡的時候,你就什麼都知道了。”她咬住嘴唇,“一直看著我像傻子一樣滿世界瞎折騰,是不是很好玩,很開心?”
霍決眼神複雜,隱含某種冷漠與偏執。
“我當時,很好奇你的選擇。”
“——出了事,你會袒護誰,會向誰求助。”
他嘲弄地提了提唇角,“很有趣的結果,不是嗎。”
時聞不可思議地望著他。
“明裡暗裡試探你那麼多次,你還是去找他。”霍決言語古怪,尾調如同浸泡毒液的蛇牙,一下一下輕刮著心口,“還是要走。還是騙我。”
時聞靠在窗邊,感覺有幾分發冷,聲量不自覺提高,“那是因為我不想牽連你!”
“你就打算用這種借口搪塞我?”霍決用手指輕輕撫過折枝的花束,力度很輕,不願驚擾似的,“用你一貫以來那種自以為是的、天真的保護欲?”
他不屑嗤笑,“你求的那個,甚至是沈夷吾的兒子。”
“正因為他是沈夷吾的兒子,所以他不會因此受到什麼實質性的損害!”時聞氣悶,胸口忍不住急促起伏,“但你不同。你跟這件事毫無瓜葛。我憑什麼要你為我冒這種程度的險?”
猶覺不夠,她不忘冷冷譏諷,“況且他說了幫我,就隻是幫我,不會利用我誆騙我控製我!”
“我真的很好奇。”霍決眼底溢出寒意,“你對他這種盲目的信任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不然呢。”時聞深深盯他一眼,“我去找你,讓你轉頭就把許朝誠的消息賣給沈夷吾?”
氣氛陡然窒息起來。
霍決眼眸被陰影填滿,他閉了閉眼,語氣低而冷酷,“許朝誠是個濫賭的癮君子。你算計他,想從他手上討證據,怎麼不考慮考慮他到底有幾分可信?”
“我親眼看過了。”時聞抓住身後垂落的窗簾,亦如抓住某種依恃,讓自己不至於跌倒,“他有那段行車記錄儀,還有和那個司機對話的錄音,這是我阿爸唯一可以澄清的機會!”
“你阿爸已經不在了。舊事重提,你有沒有想過要為此付出多大代價。”
“我不在乎。我也沒辦法像你這樣,每一件事都擺上天平,清醒理智地計算得失。善惡有報,該他受的,他已經受了。不該他受的,我要有人還他。”
“這不是你任意莽撞的理由。”霍決目光若有實質,充滿壓迫意味,“沈夷吾從來就沒打算放過許朝誠。你跟他扯上關係,跟找死沒區彆,你知不知道自己差一點就死了或者殘了?”
“我寧願是我死了殘了!”時聞大腦充血,一心駁斥,口不擇言,“現在這樣,跟我推他去死有什麼區彆?”
霍決渾身倏忽繃緊,三兩步逼近,將她壓進角落,虎口生硬鉗住下頜,“多大的人了,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說,分不清?”
他似被她話中的假設擊中,神情沉鷙得如同一塊永遠都化不開的堅冰。
“他就算不死在那艘船上,日後也會死在東京。從他選擇露頭的那一刻,這一切就注定了的,跟你沒有任何關係。”
“那你呢。”時聞驟覺鼻酸,“跟你也沒有關係嗎。”
“沈夷吾和老爺子壓著,你要我怎麼選?”霍決聲音沙啞,將她重重箍進懷裡,不讓她看自己表情,“我顧不上彆人,隻顧得上你。”
時聞心頭湧上疲憊與崩裂,不管不顧要掙開。
可她已經踏入陷阱,霍決不可能讓她逃脫。
“許朝誠仇家環伺,身上隱患一堆,本就沒幾年可活。你沒必要為這種人感到愧疚。”
“那是一條命!”時聞聲線顫抖,心緒被懊喪與負罪淹沒,無可避免帶出崩潰哭腔,“霍決,賬不是這麼算的。”
“那就怪我。”霍決淡淡攬過,“我命硬。我來償。”
聽起來像裝裱精美的箴言。
時聞有一瞬震顫與撼動。
但也僅僅一瞬。
她很快醒悟,這隻是因為他本質冷心冷肺,漠不關心。
她不斷想起他在梅湖茶室說的話,想起從前樁樁件件,想起病曆上白紙黑字的診斷,想起他與彆人的不同。又想起他刻意隱瞞的,真假摻雜的。想起鑽石堆裡閃閃發光的碎玻璃。
一滴水意在眼睫上墜著,時聞囈語般呢喃,“你的血是不是冷的啊。”
霍決拿那隻纏著紗布的左手碰她的臉,粗糙的質地不住剮蹭她的淚頰。
“和你一樣。”他平靜吻拭,“熱的,你不是摸過?”
這是他為她受傷的證明。
曾經蜿蜒流出的血,沾在她腮頰上。
那份腥熱的觸感,至今刻骨銘心。
“心腸這麼軟。”霍決摩挲她眉眼,低低歎息,“小騙子。小公主。個個都要幫,個個都要救,怎麼不見你先救我。”
時聞忍淚,“我誰也救不了。”
兩人挨得極近,鼻尖戳著鼻尖,眼睛望入眼睛,一個將吻未吻的姿勢。
“你留在我身邊就是救我。”霍決誘哄般請求,“給我點時間,好不好。你想做的事,我都會幫你。隻要再給我點時間。”
時聞逃避般閉上眼。
“你知不知道你現在說的每一句話,我都要反複猜,是真是假,有幾分可信。”
她需要停一停,才有力氣往下繼續,“你手上的傷,真的是下意識反應嗎?還是為了有借口,方便更加順理成章地留在亞港?”
空氣須臾凝滯。
霍決怔住了,表情像被扇了一巴掌,“你覺得我會拿你冒這種險?”
“我不知道。”時聞垂眸,“……我不知道。阿加莎還我,讓我走。”
霍決歎息,“做不到。”
“你不還我,我也會走。”
“離開我,你想去哪裡?霍贇那裡,還是你那個朋友那裡?”
“你想做什麼?”時聞咬牙,“彆動筱林!”
“你當我是什麼窮凶極惡的匪徒麼。”霍決假模假樣笑了笑,柔情蜜意般啄吻她潮濕眼角,“隻要你彆亂跑。bb,我保證。一切都會是你平常喜歡的模樣。”
“我對你來說已經沒有多少價值。我們體麵點分開,從前好壞都一筆勾銷,不好嗎。”
“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以後也會永遠在一起。”
“我們拿什麼談以後。”時聞茫然又厭倦地,抵住他收緊的懷抱,“左右不過廝混一段時間,分開是遲早的事。”
“我們不會分開。”霍決固執糾正,“我不會有彆人。你也不會有。”
時聞呼吸變重了些,避無可避似的開口,“你是不是真的以為我不知道啊。”
“你的西裝都是手工定製,不是量產的成衣。顏色、麵料、廓形乍看相似,可是針腳、扣眼這種細節,多瞧幾遍就會發現不同。你每去見她一麵,回來之前都要換。總是這樣,不嫌麻煩嗎?”
霍決被她猛地推開,左手傷處撞到邊櫃,發出沉悶聲響,頹然垂在身側。
“我沒碰過彆人。”他麵色蒼白,沉聲辯解,神情不似作偽。
時聞搖了搖頭,懶得分辨,也不再在乎虛實,“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稀裡糊塗的,從來沒想過以後。或許也不是那麼在意。可是現在這樣,我不能裝作不知道。”
“你什麼都不用做。我會負責,我會規劃好我們的以後。”霍決充耳不聞,執意要去抱她,“眼下隻是為了置換資源,依著老爺子的意思做幾場戲。這件事我會處理好,不會造成任何影響,你信我。”
“你跟她是做戲,跟我就不是?”時聞泠泠然,“何以見得。”
都是爭搶的遊戲,時間長短而已。
霍決死死盯著她,“我不至於連這個都分不清。”
“那訂婚呢。”時聞表情冷淡,“也是做戲?”
霍決有幾分用力地捏住她的肩,“隻是暫時性的。做個幌子。交易性質。”
時聞無動於衷,“然後等到結婚那步,又再哄我,隻是暫時性的,交易性質。”
“不是!”霍決頸側青筋跳動,有種竭力壓抑怒火的感覺,語氣緩慢鄭重,“你信我。不是。我不會有你以外的任何人,也不會跟你以外的任何人產生婚姻和家庭的聯結。”
“你想表達什麼。”時聞諷刺地彎了彎嘴角,“你喜歡我,愛我,非我不可?”
霍決一秒停頓都沒有,迫不及待說了“是”,迫不及待將她揉進懷裡緊緊抱住。
室溫很低,可是他表現得要比那冷得多。她感到他在顫抖,極其細微地。他的精神和軀殼都在隱晦地畏懼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
明明被桎梏住的是自己,時聞卻突然有了一種握刀的錯覺。
“撒謊。”她一字一頓,像吐出掉落許久的牙齒般。清晰,又攜著血腥氣。
“你真的有這種感情嗎。你的腦前額葉有這種認知嗎。”
“有一點吧。可能,或許。就像喜歡一棵盆栽、一個玩具那樣。因為我待在你身邊的時間實在太長、太長了。我小時候哄你做小狗,所以讓你覺得有反過來掌控的樂趣。我和阿贇關係親近,所以讓你覺得有爭搶的價值。”
說著說著,時聞都有點發怔,“可是阿決,這跟普通人的喜歡,是兩碼事——”
“閉嘴!”霍決眼底赤紅,忍無可忍地打斷她,“閉嘴。彆說了。”
“你每次被說中,就會惱羞成怒叫我閉嘴。”時聞輕快地笑起來,“看,我也沒你想象中那麼不了解你。”
“噓。”霍決聲音變得很低,將她箍得很緊,仿佛這就是唯一的藤索,鬆手就是懸崖。
“夠了。彆再說了。我們之間有誤會。bb,你需要冷靜。”
其實看起來更需要冷靜的人是他自己。
他身上湧現出某種混合桀驁、矜漠與暴戾的神經質。很陌生。也很危險。就像麵具陡然裂開一道窄縫。
而裂縫底下。
即將袒露在愛人麵前的,不知會是蛇蟒的尖牙,還是夤夜織就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