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聞心亂如麻,牙關輕輕在顫,極力掩飾也控製不住情緒波動,“……我到底欠你什麼啊,霍決。”
“是我欠你。”對方假意溫馴,“給我時間,讓我慢慢還。”
“我不要!”時聞如鯁在喉,“我隻要你放過我,彆再來找我,我保證我們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
滿室氤氳熱霧,氣氛卻不可避免地滑向冷硬。
“‘我們。’”霍決壓了壓眼皮,似乎想笑,但隻做了個奇怪的表情,“現在你跟他是‘我們’了?你是不是非要把我心都戳爛啊?”
夾雜鈍痛與快意的滋味在心間一閃而過,時聞不肯再看他,自顧自從浴缸爬起來。
霍決在雲城沒有自己的房產,又不願回霍宅與江心島住,這間酒店套房是他回國後長期訂下的落腳點。儘管他甚少在這過夜,但該備著的衣物,連同時聞的,都一應俱全。
時聞進衣帽間隨便撿了套衣服換上,頭也不回往門口走。
結果剛擰動把手,拉開一道縫隙。門扉就“砰”地一聲,被壓倒性的蠻力猛地按了回去。
霍決身上的濕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強橫地將她掠到酒架旁邊的鬥櫃上,雙手撐在邊緣,將她整個圈在懷裡。
“說說看。”他聲音似沾了冷水,“‘你愛他’,什麼時候開始的事,我怎麼完全沒有發現?”
“你怎麼會發現。”時聞拿手肘抵住他胸膛,口吻譏誚,“你知道正常人的愛是什麼東西嗎?”
“正常人。”霍決玩味地咀嚼了一下這個詞。
“正常人就是朝三暮四,反複無常,心意一時一樣地變?”他嘲諷地扯了扯唇角,笑意卻不達眼底,“你甚至前天還跟我躺在同一張床上。”
時聞咬牙,“那是因為你把我困在那裡!”
“所以我成了你們愛情故事的配角了?”霍決點點頭,煞有介事地提議,“那我以後是不是該改口叫你嫂嫂啊?”
時聞半分不示弱,“你願意祝福我們的話。”
像是聽見了什麼令人費解的笑話,需要耗費時間才能給出反應。霍決靜了片刻,陡然神經質地笑了一聲,很短促。
“時聞。”他讚歎般諷刺,“我真沒見過比你更善變的人了。”
“我的要求從來沒有變過。”時聞嗓音發緊,“是你自己親口向我承諾的。我今天生日,要什麼,都能實現。”
“你從那時起就在計劃著離開我了。”霍決嗤笑,“小騙子。我收回說你心腸軟的話。”
“讓我走。”時聞命令自己忽略掉眼眶浮起的酸澀,儘量維持談判的尖銳與冷靜,“我保證,我不會礙你的事,他也不會再跟你爭任何東西。”
漫長的沉默裡,那種不以為然的狎昵與戲謔被儘數收起。霍決臉上閃過一瞬抽搐般的痛楚,但很快掩飾下去,又重新變得麵無表情。
“你就是我的。”他冷漠道。
焚燒底片時那股令人心碎的氣味,再度彌漫在他們彼此之間。時聞又一次切切實實地體會到了那種撕裂。
她渾身僵硬,胃部像被無形的絲線密密麻麻纏繞,無數雙手揪住線頭往不同方向拉扯,令她焦躁難安,隱隱作痛甚至催生出一種嘔吐感。
“你當我是什麼啊,霍決。”
時聞輕輕咬著頰邊肉,以微弱的痛感來勉力保持鎮定,“你養在玻璃花房裡的花?陰晴雲雨,或枯或榮,全都隨你心意。”
“還是你圈在籠子裡的金絲雀?你開心時就打開門讓我在房間裡飛幾圈,不開心時就直接拿布一遮。”
“我所能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你選擇性篩選給我的。”
“你利用我。掌控我。有預謀地馴養我。我怎麼可能——”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輕而薄,像一片刀刃,發出雪白的鳴顫。比起對他說,更像是告誡自己:
“我永遠,永遠不可能這樣留在你身邊。”
空氣似鐵。
肺腑有冷火在燒。
暴雨從縫隙湧入房間,汩汩地吞沒他們。
霍決高大的身軀搖晃了一下,像被血淋淋的刀刃沒入。不為她話中的指控,隻為她心碎又堅定的神情。
“那反過來,好不好。”他一邊貼近,一邊伏低姿態,用著以往那種誘哄與蠱惑的語氣。儘管其中崩裂的意味已經全然遮掩不住。
“我跟著你。”他幾近懇求地注視她,“你開不開心,怎麼對我,我都接受。你不滿意的地方,我都會改。隻要你在我身邊。我們可以像以前一樣,我可以是你喜歡的樣子。bb,我的繩索永遠在你手裡。”
“你做不到。”時聞澀聲揭穿,“我也不要你這種自欺欺人的假裝。”
“我可以!”霍決呼吸變得渾重,有種強行壓下去的執拗。
這時候的他,又很像當初那個被丟棄的小孩。混合陰鬱與渴愛的靈魂。甘願用一切自損的條件來換取她的停留。
時聞心臟抽痛,深吸口氣,拚命想忍住眼睛裡的潮濕,“沒有人會這樣愛,阿決。也沒有人會接受這樣的愛。”
像是被這句話咬得狠了,霍決好整以暇的麵具倏然剝落,前所未有地露出一絲痛苦與迷茫。
“——可我就是這樣的人。”
他狠狠扣住她肩膀,用力得指尖都泛了白。不知是該將她攬入懷中,還是直接揉碎。
“你想要的我都沒有。”
她聽見他聲音裹著血腥氣,又低又扭曲,“我有的,已經全都給你了。”
頃刻間,腦海裡電閃雷鳴,恍若重重摔落一片漆黑之中。
時聞的心緊緊揪著。像被硬生生潑了一桶沸水。流血,痙攣,叫囂著疼。
人的情緒駁雜且矛盾,她沒有辦法欺騙自己對此毫無反應。
她在乎他,理所當然地。
然而她更沒有辦法假裝若無其事下去。
她與霍決之間的感情,本質是一座僅供觀賞的雕梁畫棟。地基由比例未知的謊言、算計與欲望構築。實際與穩固毫不相乾。於是越往上砌得高聳入雲,那種搖搖欲墜、命懸一線的危險感,就越是縈繞不去。
此刻說愛,顯得怪誕。
所以時聞推開他的懷抱,軟弱地回避了。
霍決的手頓在那裡,胸口沉沉起伏,仿佛正在承受某種理智與本能相悖的煎熬。
“正常人會怎麼做?”他嗓音嘶啞,低得幾乎聽不清,“讓你走,成全你跟彆人在一起,這就是所謂的愛?”
“讓我選擇。”時聞靜靜開口,忍著令人窒息的鈍痛,“讓我自由。”
“我、做、不、到。”霍決眼底猩紅,近乎艱澀地從齒間迸出這幾個字。
“這世上沒有誰離不開誰。”時聞眼前一片朦朧,硬撐著不敢眨眼,“阿決,及時止損。這麼多年,也該結束了。”
“哦。”霍決危險而神經質地扯了扯唇角,“你跟我結束。然後去找霍贇當你的狗。”
他惡狠狠地盯著她的眼睛。宛若一隻被驅逐出領地的獸,充滿窮途末路的攻擊性。一旦她說出“是”,他就要不管不顧直接將她生吞了。
時聞知道自己應該說些更無可挽回的話,以便更快速、準確、大刀闊斧地結束這段關係。
可她做不到。
她被一股鋪天蓋地的哀惘攫住了。
愛與惡是括號的兩端,她被牢牢縛在中間,動彈不得。
直至感到自己滿臉濕涼,霍決纏著繃帶的手撫過來,她才發現自己終究還是哭了。
“我們沒有以後。”
像是斷絕。
又像承諾。
時聞噙著淚伸手,馴服般碰了碰他的臉,“可是我也不會再有其他小狗。”
霍決側臉埋在她柔軟的手心,黑沉眼眸閃了閃。
他幾乎以為她要心軟了。
就連她自己也這樣以為。
可是緊接著,時聞就將手收了回去。
“過完今天。零點。假如我沒有離開這裡,我的郵箱會自動發送一封郵件。內容包括你和阿贇之間的交易,你收購亞港那間AI初創公司的真正目的,以及雲城那個ERE開發項目背後的運轉細節。收件人是霍瑾安。”
她的聲音好輕,帶著些許鼻音,將威脅說得像溫軟情話。
霍決下頜倏忽繃緊,眼底寫滿錯愕,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阿贇放棄了,不代表再沒人可以和你爭。”時聞頓了頓,輕聲警示,“這就是你對我不設防的後果。”
這局麵實在荒謬。
霍決僵滯在原地,良久,他掀了掀唇,正打算說些什麼,外麵忽地響起一陣匆促的敲門聲。
“少爺,少爺!”
渾厚低沉,帶點毛子口音,是列夫。
列夫跟了霍決頗長一段時間,遇事緊張的情況屈指可數。同時亦十分清楚雇主關上門後,何時可以打擾,何時必須裝透明人。
眼下顯然不是什麼恰當時機,但敲門聲仍鍥而不舍。
霍決臉色極其難看,遷怒似的,隨手將櫃麵裝飾的盆栽摔過去,“滾!”
玻璃花盆清脆碎裂,混合質土灑落地毯,清麗的白色小蝴蝶蘭蔫蔫混入其中。
敲門聲停下來,但列夫還是沒退下,沉聲提醒道:“少爺,老先生正在過來的路上。”
這深更半夜的時間段,霍耀權親自過問,隻會是霍贇依時聞所言去請了他。
霍決置若罔聞,全不當回事。他的注意力通通傾注在眼前這個女孩身上。
“這麼大費周章,驚動這麼多人,就為了離開我。”他似笑非笑地覷著她,有種弓弦繃至極限的凶險,“要是我偏不呢?你以為誰能攔我。”
時聞眼淚擦不乾淨,索性不擦了,任由它撲簌簌地落了又落。
“我想了又想。”她不躲不閃地與他對視,語氣平平,“我唯一欠你的,好像就隻有這個。”
她低頭,像一尾魚從他雙臂之間的空隙滑出去,在地上撿起一片碎玻璃。
尖的。閃閃發亮的。
“——還你。”
她輕聲說罷,微微一笑,眼也不眨就要往自己左手手心劃。
呼吸像風,在耳邊呼嘯。
行動先於言語,亦如身體的應激本能。什麼都來不及思考,就已猛地上前一把攥住了那片利器。
刺目的猩紅浸染繃帶,尚未完全痊愈的傷口重新滲出血來。
霍決渾身都在肉眼可見地發抖,受傷的左手因痛楚而抽搐、痙攣。
這一瞬間,全身的血肉都被摧毀重塑,動輒就是尖銳的痛。他大腦一片空白,僵硬而呆滯,隻能拚命地、拚命捉緊她,從她仍然跳動的脈搏汲取生的明證。
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悚懼的。委屈的。心有餘悸。失去掌控。仿佛站在萬丈深淵的火中。
他忽然想起十一歲那年,他惹她生氣。他在清涼夏夜攀上露台,送了她一株小蜂鳥蝴蝶蘭。那時候的她心好軟,三兩句就輕易原諒了他。
似乎也是從那時起養成的習慣。
他常常給她送花。
譬如需要她開心的時刻。需要她回吻的時刻。需要她原諒自己的時刻。
又想起自己在倫敦給她種的滿屋玫瑰。還沒來得及給她看。自她離開倫敦,他就一直睡在她的房間裡。隻有在這苦橙葉縈繞的方寸之地,他才能勉強收斂暴躁與戾氣。從她的窗口望出去,靜謐的月,恰似夜晚跳動的心臟。
可是現在呢。
花是給誰的。
收花的人寧肯劃破手也要走。
霍決感覺自己已經徹底無計可施。
他不知道怎麼做才能永遠得到她,卻知道怎麼做會永遠失去她。
“我把這一切搞砸了,是不是。”他眼底一片赤紅,忍受著刀刃在心口亂攪的痛感,“我希望你什麼都沒有。隻有我。但你不會高興的,是不是。”
“阿決,你分得清的,什麼最重要。”時聞不敢看他的手,隻能噙著淚摩挲他的耳廓,力度很輕,像安撫一隻臟兮兮的、無家可歸的流浪狗。
“你要報複他們,我不會勸你收手。不要在這裡功虧一簣。”
然而霍決完全沒有辦法考慮那些。
他的心被僅有的一個念頭占據了。
“你不要我了,嗯?”他輕輕抵住她的額頭,徒勞望入那雙淚眼,似乎要在裡麵尋找一絲一毫憐憫的可能,“真的不要我了?”
他將傷害自己的主動權讓渡到她手上,剖開心口任她攥住自己的心臟。
時聞深深呼吸,像在竭力抵禦著什麼。沉重的無形之物壓得她胸腔發痛,一句話都說不出來,隻能很輕地搖了搖頭。
“你不要我。”霍決猶不死心,啞聲追問,“連阿加莎都不要了?”
猶如牌桌邊兩手空空的賭徒,這是他最後的籌碼。他們都深知那支鋼筆之於時聞的意義。
時聞眼中明顯有動搖,痛苦一閃而過,然而她隻是又一次拒絕了他。
“我食言了。理應付出代價。”她扭頭避開他灼熱的視線,微微哽咽道,“我不會再回倫敦。你扔了吧。媽媽會原諒我的。”
霍決低頭,胸膛急劇起伏,突然自嘲地笑了出來。
連最後一枚籌碼都作廢。
“彆哭。”他一手轉過她的臉,在她腮頰和耳朵落下濕冷的吻,“ bb,彆哭了。”
又像從前惹她生氣般,低聲哄問,“我要做什麼,你才會重新開心起來?”
“…讓我走。”時聞的眼淚沾到他臉上,濕漉漉的,仿佛也變成了他的淚,“彆再來找我。”
霍決心口被捅漏了一個洞,冷風漫灌,根本無法呼吸,連聲音都充湧著鮮血淋漓。
他將她抱得好緊好緊,仿佛一隻小北極熊被迫離開他的浮冰,無論如何都難邁開長途跋涉的第一步。
他怎麼可能會答應。
…又怎麼可能會不答應。
時聞確實遠遠比他以為的要了解他。像她這樣的小騙子,小公主,永遠不會有人真正舍得讓她難過。
過了不知多久,或許幾秒,或許比極夜更漫長。
禁錮她的懷抱被艱難地鬆開了。
“ Happy birthday, babe. ”
霍決拉開距離,弓身低頭,彬彬有禮地吻在她手背上,像一位英俊而遊刃有餘的紳士。——倘若忽略掉他赤紅的眼尾,以及那雙極力克製仍不住顫抖的手。
“這輩子我隻會放任你這唯一一次。”
他的聲音啞得像被風吹雨打的礁石,冷硬,又隨時會被碾成齏粉,“——在我徹底後悔之前,走吧。”
有幾滴透明的雨,在她手背暈開。
時聞忍著鈍痛,慢慢慢慢將手抽了出來。
她花瓣般的嘴唇翕動,無聲地說了句什麼,而後毫不猶豫,轉身離開。
像被硬生生抽走了一根骨頭。霍決失魂落魄,站都站不穩。青筋暴起的右手撐在鬥櫃上,克製著回頭追出去的欲念,幾乎要將邊角捏碎。
門被打開。
他聽見她走出去的腳步聲,被地毯柔軟地吞沒,卻又密密麻麻踩爛他心口。
苦橙葉青綠的氣息漸行漸遠,淡得幾乎再也嗅不見。
沒有人停留。
他內心不斷祈求的場景沒有發生。
門被關上了。
他被獨自留在空空如也的房間裡,像曾經發生過的那樣。
雨一直下。
或許永遠都不會停。
也永遠不會再有日出降臨。
時聞二十歲的生日夜。
霍決將這場漫長而獷烈的分彆,當作禮物送給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