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沒有立刻作答,而是緩緩道,“璟兕自小便養在皇貴妃身邊,跟她學的一點規矩都沒有。”他起身,背著手站起,“雖沒規矩,卻也跟皇貴妃學了不少。”
如懿心中一緊,連忙坐直,帶著憂心看著永璂,腦中回憶了一遍永璂的回答,並無不妥。
“她說:‘帝治我知道,講的是治國之道。慈不掌兵,仁不控權;不譎不詐,難為天子;謙恭至極便是怯懦,慈悲至極就是軟弱。漢元帝柔仁禍國,秦世祖因寬致亂。這本書就是教皇上怎麼奸詐的。’”
皇上站在永璂麵前,低頭看著他,“朕想訓斥璟兕,一個女兒家,不好好學規矩,反而看這些。加之宮中嬤嬤前幾日來告狀,說是璟兕頑劣,不僅不學著規矩,還作弄她們。可朕剛一開口,她便說:‘我是公主,她們都是我的奴才,她們的命都是我的,難道作弄一下都不能嗎?竟然還敢告狀!這樣的奴才要著何用?不如現在就處死!’”
永璂看著皇上,眼中閃過一絲不安,他不知道皇阿瑪說這些是什麼意思?更加猜不到。
皇上將手放在永璂小小瘦弱的肩膀上,“永璂,告訴朕,你覺得朝中大臣重要嗎?”
永璂想了一下,點了點頭,“重要,若無大臣輔佐天下如何治理。”
“可信嗎?”
永璂又點了點頭,“可信,臣子是治國之本,要想治理好國家還需要倚仗——”
皇上放在永璂肩頭的手突然一顫,猛地將永璂推開,暴喝道:“倚仗?!這是誰家天下?朕統轄天下號令四海,難道還要倚仗他人?你這般畏畏縮縮,現在就想倚仗他人,將來如何做天子!”
不僅是永璂,如懿和在養心殿伺候的人也嚇了一跳,連忙跪下。
永璂生平第一次被父親如此嚴厲地訓斥,立時匍匐在地,哆嗦得如暴風雨中的一片樹葉。
咆哮過後,皇上望著跪地顫抖的兒子也不禁有些心軟——永璂如此單純,如此善良,這麼數落他實在有些過分。但這天下從來不曾單純善良,越單純的人受的苦難越多;何況他還是朕唯一的嫡子,身係著天下!
“明明上天,燦然星陳。日月光華,弘於一人。納諫誡盈固然要緊,但身為帝王首先要有統轄天下的自信。《帝範》第一篇乃是《君體》,‘人主之體,如山嶽焉,高峻而不動;如日月焉,貞明而普照。兆庶之所瞻仰,天下之所歸往。’這才是根本。”
慢慢來……慢慢來……彆著急……
皇上默默提醒自己,彎下身把永璂扶起,換了副和緩的口氣:“各類臣子都要任用,卻不能視為倚仗。巧匠之製木,直者以為轅,曲者以為輪,長者以為棟梁,短者以為栱角;明君任人也如是,智者取其謀,愚者取其力,勇者取其威,怯者取其慎。帝王主刑賞、掌晉謫,使其功高不可震主、去位不可懷貳,感念君恩、畏懼君威,效死而無怨!如此才能天下太平長治久安。你明白麼?”
“兒臣明白了。”
雖聽永璂這樣回答,但望著他猶疑的目光、稚嫩的臉龐,皇上仍難掩失望——這孩子終究缺乏氣魄,非一時所能更變。
他看著如懿,眼中滿滿的遺憾,“若咱們的璟兕是男兒該多好。”
春天來了,春天又去了。來得悄然,去得匆匆,除了墜落滿園的花瓣,便隻留下熱。
皇上極其喜愛璟兕,幾乎每日都要讓璟兕去養心殿陪伴。一兩次五公主也便忍了,日日如此她早已不耐煩。
這日,皇上剛下朝便宣了璟兕,在養心殿親自教她畫竹。
“皇阿瑪你畫的還沒有兒臣好,還是兒臣教你吧。”稚嫩的言語哄的皇上開懷大笑,璟兕卻是擅長作畫,雖年幼,但畫作以可以與名家比肩。
“朕讓郎世寧去教你畫畫好不好。”
璟兕回頭看著皇上,“兒臣想跟唐岱學畫。”
“唐代康熙十一年便已出宮了,皇阿瑪現在也找不到他怎麼辦?”
璟兕很嚴肅的看著皇上,認真道,“那就跟朗大人學吧。”
皇上看著她一副勉為其難的模樣哈哈大笑。
這日如懿扶了容珮的手在花園中散步,李玉迎上來。“娘娘,五公主在養心殿陪皇上畫畫呢,她非要您親自去接她。”
“五公主不想陪著皇上,本就煩躁,加之天氣又熱,便鬨了起來。”李玉跟在如懿身邊步上玉梯。
如懿溫和的笑著,“正巧本宮也準備去養心殿看看呢。”皇上十分偏愛璟兕,數次說起要是璟兕是男兒該有多好這種話,永璂在一旁聽多了,更是覺得自己不夠好,小小年紀便膽小畏縮。幸好璟兕貼心,但凡知道永璂被訓斥了,一定會拉著永璂去承乾宮玩一會兒,寬慰他。
“李玉,若是璟兕鬨得凶了,便把她拉開,她年齡小,又自由慣了,本宮怕她哪兒天不小心說了不該說的話惹惱了皇上。”
“娘娘放心,奴才一直在旁邊守著呢。”李玉笑道,“五公主機敏,知道什麼話能說什麼不能說。”
說著說著,便到了養心殿外。
淩雲徹站在殿外守衛,走的近些,她便瞧見了淩雲徹脖頸裸露處帶了兩抹血痕,拿雪白的衣領遮掩著,卻也不能全遮住。如懿細心,駐足問:“怎麼傷了?”
淩雲徹皺了皺眉,正欲搪塞,跟在身後送出來的李玉捂嘴笑道:“茂倩厲害得很,抓的!”
淩雲徹聽李玉插嘴,頗有些怪他多舌,便橫了一眼。如懿見傷處皮肉翻起,顯是指甲用力抓出的。她微有駭然,“怎的下手這般狠?”
他忙掩飾著道:“不要緊,皮肉傷而己。”
李玉甩了甩拂塵,搖頭道:“皇後娘娘有所不知,雖是賜婚,卻是怨侶。早動上手了,淩大人是男人,不能回手,躲不過就成這樣了。”
淩雲徹彆過臉,很是不好意思,他克製著低喝一句,“李公公!”
李玉乖覺地住口。如懿也不便多言,便叮囑容珮:“咱們宮裡有極好的白藥,等下取些來。”容珮答應著,如懿看向淩雲徹,溫然道:“夫妻之間彼此難以相處最苦。若能緩和,便各退一步吧。”
如懿見他有些失神,也不知聽沒聽進去,便提著裙擺走近了養心殿。
“跟皇後娘娘說了嗎?”門外的烏鴉問。
門內的你搖了搖頭,“沒有。”踢了踢腳邊的石子,你低著頭靠在門上,“就讓她當永璟死了吧。”知道了又如何,還不是要重回這讓人厭惡的皇宮。如懿她應該是不願永璟回來的吧,她希望他的孩子們能夠自由自在。
“永璟過的很好,衣食不缺,也很快樂。”至少比這皇宮裡的皇子要快樂。
“嗯。”那就好。
“永璟年幼,雖時日不長,但已差不多忘了這皇宮了。”
“嗯。”忘了好,日後不會自擾。
“我安排了一個嬤嬤去專門照顧他,隔一段時間她便會傳回永璟的消息。”
“嗯。”
“若是有機會,我帶你去看永璟吧。”他知道永璟雖非你親生,卻是從出生時起便養在身邊的,比起皇後,他和你更親近。
你愣了一下,而後笑了笑,“好啊。”如果有這麼一天,記得帶我去看看永璟,我的孩子永璟。
隻是,天下憾事往往都離不開“如果”這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