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靠近皇上,輕聲道,“你確定她是出自我們家族?我們家可沒有這等人。”你抬起手指,撫摸著長長的護甲,“潑婦一般。”
拉過皇上,繼續貼著耳朵低語,“你竟然寵幸過這種人!”
“看戲看戲。”他似乎也覺茂倩潑辣,皺了皺眉,推開了你。
淩雲徹怒極,也顧不得在禦前,反手便是一掌,方肅然叩首道,“皇上,微臣不懂管束妻房,乃敢在禦前無禮,驚了聖駕,微臣自甘領罪!”
茂倩又氣又惱,拚命砰砰磕頭如山響,流著淚道,“皇上,奴婢今日一來,自知死罪,不過是拚個魚死網破,好叫自己活個明白罷了。”她目中幾欲噴火,捂著半邊高高腫起的臉向著如懿笑道,“今兒是什麼好日子,皇後娘娘領了皇上的責打,奴婢也領了自己夫君的責打!真真都是妻室失德的日子了!”
你捏起一塊小麻餅,笑看著茂倩,“你不僅失德,你還潑辣,再小枝也是烏雅家出來的女子,怎麼能形如潑婦呢。”
皇上見你吃的香,也捏起了一塊小麻餅送入口中,真真一副看戲的模樣。
如懿見皇上早已怒意全無,隻剩戲謔與看戲的專注,心口還是忍不住一抽一抽的疼。
茂倩滿腹辛酸地說下去,“我身為滿人,嫁與你漢軍旗已然委屈。我恪守妻房本分,見你冷淡,我便心知有異。卻不想你這般大膽,出入宮闈這般不檢點!”
你聞言看了看皇上,突然道,“皇上,這麼一說臣妾想起來了,不僅淩雲徹不檢點,烏大人也十分不檢點,前幾日四弟寫信來,跟本宮說烏大人剛納了一房妾室,小姑娘才十三歲,都快能當他孫女了……”
皇上突聞此言,被麻餅嗆到,以拳捂嘴清咳了幾聲,偏過頭,低聲對你道,“看戲呢,你胡說什麼。”
你微微皺眉,“可是烏大人已年五十,小姑娘才十三……”
“還能不能好好看戲了。”
你看著皇上,嚴肅的點了點頭,“看完戲臣妾再跟您老說烏大人納小妾的事。”
殿中每個人都心中惴惴,皇上偏著頭,她們看不到皇上的表情,隻能看到你一會笑,一會皺眉,一會又特彆的嚴肅。
淩雲徹抱拳膝行至皇上跟前,凜然正色道,“皇上,夢囈之事,茂倩一人口說而已,根本無法對質,如何當真?”
“不當真?”茂倩含了無限諷色,從懷中貼身處取出一枚小小荷包摸出一張紙箋展開,念道,“二十年四月二十,一次;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又一;二十五年九月十三,再一。一次還算偶然,五年間夢囈三次,我卻不信了,到底是為了什麼?你且彆急。你在家中與我同床,雖不理我,要聽你這些話也不難。你也無須怪我用儘心機,你對我這般冷落,我夜夜難眠,也是情理之中。為人妻子,被分寵不算什麼,但夫君心中半分也無自己,你要我不怨不恨也難。”
淩雲徹駭然變色,靜了片刻,方決然搖頭,向著皇上正色道,“皇上,微臣夫婦雖是指婚,之前未曾相熟。微臣孤苦一身,得皇上垂愛才成家立室,所以一直懷有敬愛妻子之心。成婚後微臣讓茂倩主理家事,一應所求無有不允,也無半分不尊重。”但神色略顯戚然,“茂倩久在禦前,規矩自然周到,但難免有拿大之意。且她總瞧不起微臣乃是漢軍旗人,言語間對微臣先人也有輕鄙,微臣才對她生了疏遠,以致她心懷怨懟,所以惹出這般潑天是非。微臣管束無方,自甘領罪。”
如懿若有所思,二十年四月二十,她與皇上爭執,璟兕被送去交由皇貴妃撫養之日;二十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永璟出生第二日,皇上雖喜悅祥瑞之子降生,可話語中卻也責怪她竟然連田姥姥要暗害永璟都不知道,繼而將永璟送去給皇貴妃撫養;二十五年九月十三,皇上因容嬪不能有孕指責她,奪了她的權。
如懿眼神有一瞬間的恍惚,卻很快鎮定心神,不言不語,隻是看著手中的銷金菱花手爐。
皇上惱怒而又警覺,為如懿這一副身在其中卻又袖手旁觀的姿態。他正待開口,如懿揚眸,聲音微冷,輕輕道,“如意。”
魏嬿婉微微失色,顫顫道,“皇後娘娘說什麼?”
如懿心中一定,從容道,“本宮說的是如意,如意吉祥的如意。如何?難道你是以為本富在喚自己閨名麼?”她惻然望著皇帝,有破冰湧泉般的委屈,卻硬生生忍了哽咽,“淩雲徹若真有夢囈,臣妾私心以為他是為皇上祝禱順心如意,而說,如意,二字。倒是茂倩心意難以揣測,為何倒認定了是說臣妾閨名呢?”
皇上的麵孔有須臾的鬆弛,旋即有天沉沉欲雨之色,看著茂倩道,“怎的,你倒這般有心了?”
茂倩氣苦不已,拿絹子拭淚道,“皇上,奴婢實不敢冤枉攀附,此事一而再再而三,奴婢也心存疑慮,不敢確實。直到奴婢發現了一樣東西。”
豫妃會意,啪啪擊掌兩下,隻見她的貼身宮女捧了一個錦袱大盒上來,利索打開。隻見裡頭是一雙極舊的烏布靴子,大約年頭久了,布料褪了一層顏色,隱隱有些發白,料子也極酥,怕是一個不小心便會碎成片片。而那穿靴人想是也格外小心,東西雖舊,卻沒穿過幾次,針腳猶新,顯然隻是遭歲月安靜洗褪。如懿隻覺得心頭突突亂跳,她怎會不認識,這雙靴子,便是她出冷宮前為淩雲徹所製。不想恁些年過去,他卻這般愛惜。
淩雲徹的麵孔白了又白,終於泛出一層死灰般的鏽青,“這雙靴子,你怎翻了出來?”
茂倩也不廢話,徑自道,“你素日的東西都愛如珍寶,收在自己的桐木箱子裡鎖著,一針一線一件破布衣衫都不許我妄動。我便奇怪,你家中本就貧寒孤苦,哪來什麼值錢東西,便愛得跟眼珠子似的了!我幾經小心,才趁你不防尋人配了鑰匙,在箱子底下翻騰出這麼個稀罕物兒。今日索性帶進宮瞧瞧,也請主子們教我一個明白!”
她說罷,見魏嬿婉亦停了啜泣好奇打量,越發生了勇氣,捧出靴子一翻,各露出一枚如意雲紋圖案,冷笑道,“奴婢久在宮中,也知道皇後娘娘閨名尊貴。今日既舍了臉麵、性命上來,便舍著臉說一句,這如意雲紋因含了娘娘閨名諧音,乃皇後娘娘素日最愛的繡樣。巧不巧的,倒也暗合了奴婢愚夫的名字。”
豫妃笑一聲,似墨色夜間棲在枝頭的老鴰,“如意雲紋?茂倩,你若不說個明白,咱們都成了蒙在鼓裡的糊塗人兒了!”
有一瞬的怔忡,記憶的塵灰拂麵而來,帶著昏黃的色調,陳舊而溫暖,如懿驟然想起在冷宮的歲月,那種淒寒之苦,那種絕望之苦,如同陰冷潮濕的青苔,死死長在了骨子裡。
她克製著情緒,摘下長而銳的鏤銀綴碎玉護甲,伸出素白的指尖,用微涼的皮膚細細感知著歲月重重軋過後的碾痕。
魏嬿婉的眼珠死死盯著如懿的動作,狐疑之色越來越濃,漸漸轉成惶然之態,顫聲道,“皇後娘娘,您……”
豫妃搶在魏嬿婉身前,描得烏黑的眉高高挑起,“皇後娘娘真是心軟易動情,看見個靴子都這般忍耐不得,見了活生生的人豈不是自個兒都要酥倒了。”
豫妃的話太過不堪,聽得茂倩眼內出火,恨聲道,“皇上,怨不得奴婢背棄夫君,原來,原來他們——”她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指著如懿,卻又不十分敢,轉而指向淩雲徹,氣得渾身戰栗如打擺子一般。
如懿的傷懷凝成淒楚的鬱歎,“臣妾乍見此物,如何能不喟然傷感。當年蕊心親手縫製這雙靴子,以報答淩大人火海相救的恩德。如今歲月流逝,蕊心已然跛了一足,不複當年之態。”她靜靜道,“這針腳分明是蕊心的繡功,皇上若不信,隻管比對。”
魏嬿婉失聲道,“是蕊心?”她似乎不是很信,轉頭隻覷著皇帝麵色,不敢再出聲。
如懿根本不屑與她分辯,隻定定望著皇帝,眸中秋水靜寒,若一池深潭,“臣妾的繡功雖比不得海蘭,但日夜相處,耳濡目染,也總有八九分功力,是而皇上一應衣衫上凡有用如意紋的,幾乎都出自臣妾之手,以示貼心相伴。皇上若不信,大可取過來看,一比就知。”
魏嬿婉十分為難,“皇後娘娘,這靴子是十幾年的東西了。您知道繡功這個東西日益精進,總會有所變化,隻怕難以斷定。”
如懿輕輕一笑,“皇上穿過的衣物,便是數十年前的,都有存檔。雖然費些工夫,但也好找。”
皇上微微頷首,“若問毓瑚,一問便知。”
如懿笑色幽幽,“還請皇上取了舊日衣裳來,比個分明。”
皇帝擺手,呷了一口茶,淡笑道,“不必。朕親眼看過,自然明白。”
茂倩顯然也是意外之極,一時呆若木雞,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看了一眼皇上,戲差不多了,該收尾了吧。
皇上微微點點頭。
你看著淩雲徹笑道,“淩雲徹,你之前思慕惢心之事是你自己的事情,本宮和皇上也不追究了,但是其他事卻不能不追究。”
不僅是如懿,就連魏嬿婉都愣了一下,猛然看向你。
你看著皇上,“淩雲徹夢中所喊之人卻是人名,並且不止三次。”
茂倩與豫妃猛然驚醒,直直的跪在地下。
你淡淡的掃了一眼淩雲徹,“自己說吧。”
淩雲徹重重的磕了三個頭,“臣欺上瞞下,還望皇上降罪。”
“哦?”皇上端起茶盞喝了一口。
“臣,臣……”淩雲徹看了一眼茂倩,“臣在外邊養了一妾室,已有數年。因茂倩是皇上賜婚,又潑辣,臣未敢將此女帶回家,隻能抽空去看。”
不僅是如懿,就連魏嬿婉都瞪大了眼。
皇上把玩著手中的碧玉佛珠,“還有呢?”
“臣妾室的名字便是如意,與皇後娘娘閨名音同字不同,臣心知此乃犯禁,卻因這是妾室母親為她取的名字而沒有改,望皇上降罪。”淩雲徹又重重磕了一個頭,“如今妾室有孕,臣想接她回家待產,望皇上恩準。”
“賞你了。”皇上突然將佛珠扔給你,你喜滋滋的接過,道謝。
如懿看著皇上,他神色無任何變化,眼中含著一絲戲謔。淩雲徹對外有妾室的事情他知道!妾室叫如意他也知道!她又看了你一眼,見你與皇上一樣,笑中有著戲謔,心下不知道這是你提前安排的還是淩雲徹真的偷偷養了一個妾室。
如懿看著皇上的模樣,血色溢滿眼眸。
“茂倩。”皇上看向茂倩,“你剛才說為人妻子,被分寵不算什麼。”眼光掃向淩雲徹,“既然如此,便讓淩大人將妾室迎進門吧。”
“謝皇上!”淩雲徹磕頭。
皇上看著跪伏在地下的他,“朕雖允了你將妾室迎進門,但因你的妾室犯禁,你又隱瞞,令宮中風言風語傳出,壞了宮闈清淨,壞了皇後的名聲,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皇上沉思了一會兒,“就杖責一百吧。”
“臣領罪。”
豫妃尖聲喊了起來。她的聲線本就尖細,現下聲嘶力竭,更是如裂帛一般,“皇上,您不要信他們,他們都是騙您的。”
“李玉!”你低吼一聲,李玉立刻帶著兩個強壯的太監走了進來,“把她嘴堵住,拖下去,待本宮處置。”
“是!”李玉回答的利落乾脆,兩個太監上前,直接以布條勒住豫妃的嘴,不顧她的掙紮,將她強拉下去。
皇上偏頭看著你,“朕要去處理公務了,這裡你看著辦。”
李玉跪地為皇上穿上了靴子,正要起身跟著皇上一起離開,你突然拉住了他的辮子。
“皇貴妃娘娘,可還有事?”辮子被拽,他不得不停下腳步,有絲為難的看著你。
“本宮上次送你的香包還給我。”
李玉一愣,什麼香包?隨即想起是那日路過承乾宮時你送給他的看不出是什麼東西還漏香料的香包。
皇上也微微轉頭看著你,眼中閃過一絲不悅。
“現在送個東西感謝彆人都會被冤枉私通,本宮親手繡的,送出去的自然都要拿回來。”你說的理所當然。
皇上微微皺眉,“你送給彆人親手繡的香包?”
你頭一仰,“臣妾也送給你了,當日你在令貴妃宮中,臣妾專門差了小康子去永壽宮,隻是你說太醜了,讓令貴妃隨手扔掉了。”
皇上的視線掃過魏嬿婉,魏嬿婉心中一沉,連忙下跪,“皇上饒命,臣妾不知是皇貴妃送來的啊。”針腳粗糙,圖案混亂,根本看不出是什麼東西。
皇上看著她冷哼了一聲,轉身離去。
“李玉。”你拍了拍他,“你伺候完皇上記得幫本宮去將送出的香包收回來,不多,也就二三十個人,待會兒讓沫心列個名單給你。”
“是。”李玉應聲後趕緊跟上皇上。
“好了。”你盤腿坐在軟榻上,拍了拍手,“現在該一一處置你們了。”
如懿看向你,目光清冷如雪,“本宮累了,剩下的事就交由皇貴妃處理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