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雲低垂,要落大雪了。
李玉心中不安,連忙叫了三寶,“快去承乾宮請皇貴妃,就說皇後娘娘請她品茶賞雪。”
“是。”
殿內如懿不言,坐在軟榻上吃橘子,將剝下的新橘皮隨手丟進象鼻三足夔沿鎏金琺琅大火盆裡,又順手拿赤銅火夾子夾了幾根鬆枝進去。那橘皮與鬆枝被火氣一蒸,殿中濁氣也變得清爽而甘甜。隻是那清爽是湃了雪的冷冽,直衝頭頂,衝得她心底一陣陣發酸,像是小時候一氣吃多了未醃透的梅子,那酸氣從口腔裡直衝頂心,複又墜落五臟六腑,連一口氣也透不過來。
皇上緩緩握住她放於矮桌上的手,“手怎麼這麼冷?”
如懿不說話,也不看他,取過一枚小銀剪子,拿過榻後的小籃,一下下剪著布料。
皇上笑了笑,“對著朕這般沒話說麼。”
如懿木然地揚了揚唇角,算是對著皇上笑了,“相見無好言,臣妾無話可說。”有何可說,一說便是自己鋒利,不夠順從,遠遠不如孝賢皇後,一開口便是自己的錯,哪怕是儘臣子之責勸誡,也是錯的。不如不說。
皇上細細打量著如懿的臉,青紫未消,“當日朕下手重了,你不會還在怪朕吧。”
如懿的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笑容,含著遙遙不可親近的淡漠,語氣卻是說不出的恭順溫婉,“雷霆雨露,均是皇恩,臣妾自甘承受。”
皇上手指上的寒龍石扳指閃著幽綠一線,悠悠晃晃,恍若皇上略顯失望的口氣,“這話便是和朕賭氣了。”
如懿淺淺一笑,似含了一絲通透,“有氣可以賭麼?一切都由臣妾自己受著,皇上瀟灑來去,才不必賭這份氣。”皇上讓她順服,皇貴妃和海蘭也讓她收起鋒芒,順服皇上。她順服了,聽著皇上當著眾人的麵說永璂愚笨,遠遠不如他與富察皇後所生之子。她忍讓了,一直到回了營帳才勸誡皇上不要如此傷害永璂,可皇上他是如何認為的呢?他認為永璂如此是她的過錯,正是因為處處偏愛才會如此,認為她的勸解是挑戰他的君威。難道她還要順著他的話說,與他一起斥責永璂愚笨才可以嗎?
如懿心中冷哼,若是令貴妃,必然會如此吧。
“皇上今日特地來看臣妾,大約不隻是為了說這些無關痛癢之事吧?”
皇上的手指用力一搓,微微凝神,“無關痛癢?那什麼才值得你費神痛心?”他一頓,“有件事,豫妃的草包腦袋不太夠用,便由朕來問你吧。”
那話雖說得簡單尋常,卻隱隱有種山雨欲來的逼仄。如懿不急不緩道,“皇上既然知道豫妃草包,也值得把她的話放在心上?還是其實即便無豫妃與茂倩之事,皇上心中疑根深種,早難以拔去。臣妾真的很想知道,到底是因為什麼,皇上會自認比不過小小侍衛在臣妾心中的地位?”
皇上好看的眉毛深深蹙起,厭倦不已,麵上有一絲怫然,“豫妃腹內草莽,昔日朕憐憫她年長入宮,又念她是蒙古格格,所以格外垂愛,誰知助長她驕橫輕浮的個性。這些朕都不說了,她找到茂倩,也算是對你積怨已深,尋隙報複。朕可以不理會她,處置了她。”他眉心曲折愈深,如同如懿起伏懸墜的心思,“但朕來問你,惢心一向是你手足心腹,你是她的主心骨。許多事你隻需一想,甚至不必出聲,她都會一一為你做好。是不是?”
每一字入耳,都是將已經錐在心上的刺又逼進些許。
心頭如同針刺,刺得愈深,卻不見血,唯知血肉間隔實實被冷硬利器分離剝開,痛得鑽心刺骨。她明知那樣難堪的話,她是不願聽到的,可是與其他說,卻寧可食自己說出來。
她揚起臉,硬聲道,“所以皇上以為,那雙靴子,那朵如意雲紋,即便是惢心所繡,也是臣妾授意。隻因臣妾與惢心主仆連心,是麼?”
皇上神色複雜,“有些話難聽,何必說出來?”
如懿毫不避諱,直直道,“話再難聽,也比藏在心裡好。藏在心裡便是一根刺,刺得久了便會流膿腐爛,也傷了自己的心。”
皇上拂袖離她遠些,“你不怕做出傷朕之心的事,朕還顧全你的顏麵,你也該知足。”
一瞬的恍惚,她不知對著他,該說怎樣的話才算是得體。仿佛每一句、每一字,都是將彼此推得更遠,推到萬劫不複的境地,再無轉圜。
“今日茂倩雖然對臣妾頗有指摘,但臣妾不怪她,也不怨她。因為比之豫妃尋機報複,茂倩實是太不甘心!她的怨懟,臣妾如何不懂。為人妻子,最重要的便是夫君。淩雲徹與她並非兩情相悅,難免有所疏忽,才惹來今日是非。可臣妾與皇上多年相隨,無話不可說,無事不可言。皇上有刺在心,不肯明言,可嫌臣妾不顧顏麵說了出來。這般言行,彼此生分至如此境地,臣妾如何知足!”
皇上的臉色愈來愈難看,如繃得死死的弦,禁不住哪句話就要斷裂。
他怒極反笑,“皇後,你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大膽嗎?如懿冷哼一聲,“皇上身為人君,心胸卻如芥子一末,容不下半點與己不合之事。皇上介意淩雲徹舍身救護臣妾,無非是因為自己身為人君,更為夫君,妻子有難不能以身相護。淩雲徹救護有功,何錯之有?他的錯,無非是救了彆人的妻子,讓她夫君毫無作為,置妻兒安危於無物,在人前露了涼薄之相。皇上深覺愧怍,自然容不得他!”
李玉在門外站著,越聽越是心驚,連忙又叫來蓉佩,“蓉佩姑姑,趕緊去請皇貴妃,來晚了隻怕是——”
靜默間,如懿聽得皇上沉重而粗剌剌的呼吸聲。她再知道不過,他是動了真怒。曾幾何時,他這樣憤怒的時候,是自己伴隨身邊軟語相勸。曾幾何時,他的喜與怒她都緊緊係在心上,寧可自己百般委屈,也不肯添他一絲煩憂。而時至今日,她明知這些話會讓他不快,讓他激怒,卻也不吐不快,忍不得,受不得。原來所謂夫妻,也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她已不是當年的她,他亦不複從前。自己固然是他的妻子,他是自己的夫君,可除了夫妻名分尚在,除了那依稀可尋的皮相,那個人,卻脫胎換骨,早成了一具陌生的軀體。
承乾宮內,你看著跪在你麵前的三寶和蓉佩,露出一抹苦笑,“不是本宮不肯幫如懿,而是無法幫。”淩雲徹在木蘭勇救如懿,讓皇上顏麵掃地,他心中已是不滿,再加上那雙靴子。皇上對於流言本是不信的,可是淩雲徹珍藏的那雙如意雲紋靴卻讓他生疑,此時任誰說也沒用,他的疑心隻會越來越深。
你從軟榻上坐起,“你們回去吧,無論如何,如懿都還是皇後。”皇後,非死不立。
翊坤宮中,皇上所有的怒意最終都化為了一聲哀歎,“如懿,為何你說話竟這般尖酸了?”
如懿恍然失笑,“皇上,臣妾不是尖酸,隻是心酸。”
皇上目中閃過一絲不滿,“你還記得孝賢皇後麼?若不是過於在意,她又怎會心力交瘁,盛年早逝?朕勸你一句,寬心為上。”
這些話,險險逼落她的淚來,“臣妾前半生與孝賢皇後糾纏不休,近年來靜極,才漸漸明白孝賢皇後之心。孝賢皇後家世顯赫,兒女雙全,又是嫡妻,尚且求不得夫君之心,才生危惴之感。臣妾如何能與孝賢皇後比肩?能躋身後位,不過緣於與皇上彼此相知之情,如今幾乎不能保全,更覺如履薄冰。”
皇上不語,隻以靜默姿態,凝神望著窗外碎雪零丁。良久才定了定神,肅然道,“令貴妃理事之才遠不如你,無非溫柔妥帖些,才能上下照應。等你好些,六宮之事還是交由你來打理吧。也少些閒言閒語,以為帝後離心,平生揣測。”
如懿愣了片刻,不想皇上說出這番話來。不知怎的,她隻覺得哀涼,卻搜覓不出一絲溫熱的暖意。像是沉溺在水底湖藻中的人,看著遠方結冰的湖水之上搖曳破碎的影,那些陳年舊事,如暴雪紛紛下墜,砸在冰麵之上,晃動著她的世界。
他這些話,並非是對她無疑心而起,隻為平息六宮流言而施恩澤,人前授予權柄,人後卻懷疑清白,這讓如懿如何坦然接受,可是她知道,她必須接受,即便是為了永璂、璟兕,她也要接受。
她緩緩起身,保持著行禮謝恩的姿態,以逐漸乾涸的雙目相望,靜靜道,“臣妾謝皇上。”
皇上大步走出翊坤宮,李玉連忙撐傘跟上,“皇上,去哪兒?”
皇上的腳步微微一頓,“承乾宮。”
“是。”李玉麵上陪著笑,心中卻是咯噔一下,三寶和蓉佩姑姑還沒回來,若是在承乾宮遇到可怎麼辦啊。
怕什麼來什麼,皇上剛進承乾宮大門便見跪在你麵前的三寶和蓉佩,他微微回頭看了一眼李玉,大步走進殿中,“你們是皇後宮中的人,來承乾宮做什麼?”
你抬眼看了他一眼,笑道,“還不是怕如懿惹你生氣。”
皇上在你旁邊坐下,看著跪著的三寶、蓉佩,“主子性子硬,你們這些做奴才的平日裡也該勸勸。”
“是。”
“放心吧。”皇上接過沫心上的熱茶,“皇後,非死不立。”
他放下茶盞,淡淡的掃了他們一眼,“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