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晞月重生(五十九)
大雪初停,滿庭冰雪映著宮牆的暗紅輝澤,折出一地慘然的銀白。室內雖然燃著數個炭盆,但殿內不足以因此和暖,冷津津的。窗外刮著巨風,擊打著窗欞,如野馬奔騰嘶鳴,馳於浩浩原野。如懿伏在案邊,用淺紅的筆墨畫上一瓣梅花,湊成“九九消寒圖”,便又算熬過了一日。
淩雲徹失蹤已快十日,她的心沒有一刻得到安寧。而沉寂的翊坤宮,就如大雪冰封後的紫禁城,晶瑩、璀璨,卻是一座華美的沒有生氣的死地。
當鞋底桀桀踏破積雪的沉硬時,棲落在廊簷下啄食的烏鴉也被驚得飛起。映著這蕭然落索的天氣,散落一層層破碎的哀鳴。
蓉佩見是你來,連忙上前,“皇貴妃娘娘,您怎麼來了?”皇上雖讓皇後重新執掌了六宮,但是猜忌已深,除了必要慶典節日,一般時日是不喜皇後出翊坤宮的,更是不喜她見五公主、十二阿哥。宮中妃嬪也均是會審時度勢的人,見皇上是如此態度,除了愉妃之外,其他人也很少來翊坤宮走動了。
你麵色凝重,進室內後直接解開了披風扔給沫心,沫心接過披風悄悄退出。
“淩雲徹怕是保不住了。”
如懿一愣,手中的筆不知什麼時候掉落,淺紅色染上黑色枝椏,毀了這幅畫。
“進忠向皇上進言。”你走到如懿對麵,一字一句道,“讓淩雲徹變成太監,送來翊坤宮伺候,如此,才能證明清白。”
沒有回應,隻有幽長而亂了節拍的呼吸,在死寂的殿中悶悶響起。如懿平靜的臉龐,宛如大雪過後的曠野,透露出死一般的震驚與痛惜。
她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狠狠漏了一拍。幾乎是喘不口氣來,她真的忘記了,呼吸是何物。
直到,你喊了她。
“如懿,淩雲徹因為連連用刑,傷的很重,已經不能人道了……所以,皇上還未這麼做,但是……”
如懿就這麼伏在案邊,手還是握筆的姿勢,一動不動。她的喉間像是吞了一枚黃連,吐不出,咽不下,唯有她自己明白,那種苦澀的汁液是如何無可遏製地逼入心間,恣肆流溢。
她的舌頭都在顫抖,字不成語,“為何會成這樣?”
你毫不客氣,“因為你的婦人之仁,因為你的清者自清,更因為你的自負。”你直接走到她身後,掰起她的身體,“若是你早認清皇上的為人,早承認自己在皇上心中毫無地位,早日聽海蘭的話處理了魏嬿婉,怎麼會有現在這麼多的事!”若是很早便處決了魏嬿婉,雖然會惹來皇上的不快,卻也不會像如今一般,讓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她覺得冷,無來由的徹骨的冷。殿內燒著地龍,燃著火盆,可是她感覺不到一絲暖意。仿佛有風,吹起她裙角的漣漪。可是窗門緊閉,並無漏進一絲風的可能。
“如懿,你在發抖。”你握著她的手,又冰又寒。
嗬,她居然感覺不出自己在顫抖,就像自己滿心的痛,眼底卻乾涸得發澀,沒有一滴淚。
連眼淚,都不知從何流起。
她可以聽見自己的聲音,枯啞、艱澀,像發鏽的鐵皮,“我該怎麼辦?我要做什麼才能幫淩雲徹。”
你喉頭動了動,“去找皇上,去取悅他,讓他知道,你的眼裡心裡隻有他,滿足他的自負心。”
你苦笑,“就算是死,也讓他完整的死吧。”
如懿頹然地跌坐在地下,扯出一抹乾澀空曠的笑,眼中一片灰白,了無生氣,“我想見一見他。”
你沉默了良久,“好,我來安排。”
短短十天,淩雲徹便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他整張麵孔蒼白得近乎透明,人瘦成了一杆枯竹,站都站不起來,隻能跪在地下。
如懿蹲下身來,以一種同等的姿態,凝望著他的眼睛。她分明從他漆黑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哀傷與歉意,還有那種無可言說的屈辱與痛心。
“奴才該死,牽連了娘娘。” 他想笑,那笑意卻是慘然。
她穿著高高的花盆底,蹲在地上本就有些艱難。她雙手撐在潮濕粘膩的地上,因為過度的用力,指甲泛起暗朱色,那分明是鮮血的顏色。
“對不住,淩雲徹,對不住。”
他的聲音極輕,唯有她靠得這般近,才能聽清那聲音裡的一絲戰栗,“娘娘沒有對不住我。若能讓皇上消了對娘娘的疑心,也就夠了。隻是可憐了我家中妾室。”那個有名無實的妾室,也是個可憐的女人。
他忽然揚首, “其實皇上,不算疑心錯了,我這也是自作自受。”
如懿沉重地擺首,“不,你錯了,他的疑心不會消除的,他不會承認他的錯誤,為了證明他沒錯,他會不停折磨你讓我痛哭。”我痛苦了,便能證明我們有私情了。
天地間宛然有雷聲震震,風卷殘雲疾聚疾散,悲憫與哀傷翻湧而上,不可遏止,淚水潸潸而下。她背著他,不願讓他瞧見自己的眼淚,連哽咽也沉沒著吞入喉底。
可是她遏製不住,自己顫抖的雙肩。
淩雲徹黯然不已,“皇後娘娘是為我難過麼?我就是一個低賤的人,不值得娘娘難過。”
“不是的,不是。我是為我自己難過,到了現在,還對那個人保有一絲希望,一絲情分。”她的悲愴因為懂得而更顯脆弱,“淩雲徹,我在這個地方,我站在萬千人中央,哪怕我笑著的,也隻有你看見我眼底的一點淚光。這半生裡,我的榮耀或許未曾與你同享,但每一次落魄,都是你默默扶持。”
他輕輕笑,仿佛十五月夜流瀉的月光,清澈而溫暖,“多謝皇後娘娘終於肯告知,原來你隻是假作不知。”
如懿的視線回避著,盯著不知名的某處,愴然道,“淩雲徹,我會想辦法的。”她從地下站起,一旁靜靜呆著的蓉佩連忙上前扶著。
“不,皇後娘娘,你什麼都不要做。”淩雲徹心急,想站起,卻生生撲倒在地。
如懿居高看著他,此時淩雲徹才看清她披風下的衣衫,是一件青粉色花葉生生的衣裙,這曾是青櫻最愛穿的衣裙。
寒冬斜陽深,星子掛在遠遠的天角,綻著冷冷的光,像冷峭的眉眼。如懿在蓉佩的攙扶下,帶著她最擅長,也是曾經皇上最愛吃的梅花牛乳酪走進養心殿。
“皇後怎麼來了?”他看了如懿一眼,眼中有一絲不悅。
如懿微微一笑,將披風遞給蓉佩,“臣妾已經三十六日未曾見過皇上了,就連除夕家宴,皇上也避開了,看來您是真厭棄了臣妾。”
雪白的牛乳中浮著朵朵紅梅,如懿將牛乳放到皇上麵前,“臣妾自知惹皇上厭惡,本不想再讓皇上厭惡,隻是璟兕今日送了臣妾一身新的衣衫,說是臣妾最喜歡花色,一定要臣妾穿來給她皇阿瑪,臣妾不忍駁了女兒這份心。”
皇上聞言,抬頭上下打量了一下如懿。如懿讓蓉佩將舊茶撤下,重新沏了一杯茶,苦笑道,“青色粉嫩,已經不適合臣妾了吧。”
皇上微微一愣,心中一暖,眼神也柔和了下來。
“皇後保養得益,即便是老了,也依然有韻味。” 他的話有蜜的滋味,是慣常的熟與甜,親昵在動靜間自然流瀉,但是如懿知道,這些都是假的。
皇上拉過如懿的手順勢將她依在身側,“這些日子朕是忽略了你,可你的性子也太過於鋒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