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索性靠著他坐下,睇一眼道,“臣妾鋒利是因為害怕,臣妾還是青櫻時何曾害怕過。”她故意提及青櫻,因為她知道,若是在他心中還有自己一絲位置的話,必然是那個早已死去的年輕的青櫻。
“哦?皇後怕什麼?” 他溫柔極了,“怕宮中的流言蜚語嗎?”
如懿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陣發寒戰冷,她的舌頭抵著牙齒,逼出溫聲細語,“臣妾的眼角有皺紋了,額頭也不再飽滿了,甚至於有時處理起宮中事物來都變得力不從心了,臣妾已經是一朵夏末之花,可皇上的花園呢?一朵朵花正當時,讓臣妾如何不怕?”
皇上的笑意無可挑剔,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滿意。“原來皇後是捏酸吃醋。”他撫著她的手背,“皇後若是心中不舒服,大可直接跟朕說,何必在心中憋著。”
“臣妾身為中宮,怎可捏酸食醋,臣妾本就不如孝賢皇後,要是再與皇上說這些,豈不是更讓皇上煩擾。”曾幾何時,她能夠如此自如的拿孝賢皇後來與自己相比了,曾幾何時,她竟然也能大方承認孝賢皇後處處比她強了。
“如懿啊,你和朕還有什麼不能說的呢?”他柔聲道。
如懿鼻子一酸,他有多久沒叫她如懿了?不知這聲如懿中又包含著什麼算計,哪些謀求。
“也到了晚膳時間了,留在這陪朕用膳吧,朕讓禦膳房做些你愛吃的。”
很快布好了桌子,進忠低眉順眼擊掌兩下,外頭送菜的太監便流水般上來。
荔枝腰子、持爐珍珠雞、芝鹿雙壽、菇鶴齊福、奶房玉蕊羹、蛤蜊鯽魚、五珍膾、蝦魚湯齏、釀冬菇盒、醋浸百合,還有一個熱氣騰騰的猴頭蘑扒魚翅鍋子。
如懿掃了一眼,便已看清。那並不是她喜歡的菜色,尤其是腰子與蛤蜊,她從不肯吃。但他的意思,再明白不過。
不喜歡的,必得喜歡。不能接受的,也一定要接受。
她的笑是煙水照花顏,霧色蒙蒙,“多謝皇上,果然是臣妾喜歡的。”
宮人們挑亮了燭火,二人對坐著,皇帝道,“皇後愛吃荔枝腰子,多進些。”
如懿本能地想要抗拒,可一想到皇上的用意,便笑意魘魘的道了謝。她覺得烏銀筷子握在手裡發沉,屏息片刻,還是咬了下去。
軟、滑、嫩,像咬著另一片舌頭,可還是有腥氣,那種令人不悅的腥臊。她極力克製著,還是忍不住蹙起了眉頭。
皇上冷然道,“皇後一向愛吃這道菜,今日這是怎麼了?”
如懿壓下喉間漾起的惡心,笑道,“年少時不喜歡,近些年倒是越來越喜歡了。”說著她又夾了一筷子送入口中,緩緩的咀嚼者,任由腥味溢滿口中,“今日吃起,不知怎得突然想起了少年時,也不知當時為何如此討厭此菜。”
“皇後覺得是為何呢?”
如懿溫婉一笑,“不過是年少輕狂,一身傲骨不肯彎。”
“現在呢?”皇上的眼是一泊溫和柔漾的水,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
如懿笑著搖搖頭,又是一筷子腰子入嘴,“現在哪裡還有什麼傲骨,又不是年少輕狂時。”
皇上滿意的笑了笑,“今夜留在這陪朕吧。”
如懿得體地表現出應有的歡喜,“臣妾喜不自勝。”
遠黛空蒙,月華流盈,自深藍高空漫無邊際地鋪灑下來,勾勒出養心殿柔和朦朧的輪廓。
燭火幽曳不定,皇上平臥於如懿身側,二人並肩躺著,雙目緊閉,以此來抵觸見到彼此的模樣。
原來真會這樣厭惡,厭惡到近在身旁也不願一見。
如懿閉著眼睛,聽著沉沉的心跳聲,“皇上,臣妾年逾四十之後您就再也沒讓臣妾侍過寢。”她努力的讓自己語氣顯得嬌媚,可說出的話卻又冷又硬。她知道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應該翻身,應該趴在皇上的胸膛,可是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每每想起,胃中便是一頓翻滾。
皇上的聲音幽幽響起,“皇後,你是在抱怨嗎?”
如懿睜開眼,看著床帳,“臣妾不敢,臣妾隻是心酸自身年老。”她想,若是她一直都是年輕時的模樣,沒有容顏衰敗,她和皇上還會是如今這樣嗎?還會同以往一樣嗎?
皇上說得悠而緩,輕飄得若一朵浮蕩的雲,“年後朕抓了淩雲徹。”
“哦。”如懿淡淡的應了一聲,眼中不可抑製地漫上酸澀的微痛,辛辣之味亦哽上了喉頭,沙沙地刺癢著。
“覬覦朕的妃嬪,已是罪不可恕。”皇上冷哼一聲,“更何況他竟敢私收皇後送給他的鞋子。”
如懿閉上眼,當時的我身處冷宮,不知道何時才有出路;當時的我並非皇後,他也隻是冷宮一個小小的侍衛;當時的你棄我不顧,隻有他陪在我身邊。
如懿壓下所有的心酸胃澀,平靜道,“皇上若是不喜歡他穿臣妾送的靴子,把他的腿砍了便是。”她加重了臣妾二字,意在抗議,“砍下後把侍衛宮人們都叫出來,看看他淒慘的模樣,也好給侍衛宮人們提個醒,不管因何事,凡是主子送的這類貼身衣物,都不能收。”
皇上輕輕一嗤,像是在偷笑得意的鼠,牽得七珍錦心流蘇輕輕顫著。“皇後這會兒倒是舍得了?”
如懿的唇角泛起冷篾的笑意,“一個奴才而已,有什麼舍不得。”
皇上的聲音極平靜,像暴風雨來臨前平靜的海麵,汪藍深沉,“皇後,你如今一副不在乎他死活的樣子,是不是怕朕殺了他。”
他以迅雷之勢翻起身,伏在她身上。他的身體是熱的,滾燙,像焚著一把野火,轟轟地燒,碰到的人都跟著燃燒起來,焦躁的,憤怒的,不能自已。她觸到他的皮膚,凝霜似的白,這具身體,曾沉溺於各式女子的身體和肌膚,嬌嫩的,柔軟的,雪白的,粉膩的,如今又在她的身上。明綢寢衣的結子不知何時已經散了,露出一身肉,鬆鬆軟軟的,早已無了彈性。
如懿在心中冷哼,他總是嫌棄她們年老,皮膚鬆弛,卻不知自己比她們更老。
他不說話,也不動,一雙幽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如懿,鋒利得好像玻璃碎片,割著肌膚生疼。
她睜開眼,定定地回視他,並無退縮之意,沒一會兒,眼中漾出一抹柔情,如懿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笑成這樣。微涼的指尖上淺粉色的鳳仙花汁像少女明媚的唇,一點一點輕吻著他的臉龐,“皇上,你猜臣妾在你的眼睛裡看到了什麼?”
“當然是你。朕現在就看著你。”
“那臣妾在你眼裡是什麼樣子呢?”
皇上的手停在她的脖頸處,停得略久,有點點潮濕,許久才道,“自然還是以前的模樣。”
笑影幽幽暗暗地開在她的眼角與眉梢,“臣妾有皇上恩寵眷顧,自然長日不衰。”在他的眼中,如懿分明看到的是他的嫌棄,與自己鬆弛的眼尾,微垂的嘴角。嗯,額頭不也複明亮,有細細的紋。
她忽然想起床頭的燈叫暖雪燈,簇簇火焰在溫熱的空氣裡虛弱地跳躍著,是雪後燈光映照的暈黃。她彆過頭,看得久了,那燈成了模糊的一團,像是燒頹了的香灰末子。
醜時,如懿被送回翊坤宮。蓉佩憂心的看著她,她坐在床上,手上一雙碧玉翠色環顫得泠泠有聲。但很快,這輕微的聲響被她的笑聲所湮沒。
她輕輕地笑著,笑聲越來越響亮,在深寂的夜裡聽來有悚然之意。她便這樣沉醉地笑著,笑著,笑到眼淚流出來,似乎快樂得不知所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