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晞月重生(七十九)
如懿,你還記得我同你說過的話嗎?我保得了淩雲徹一時,保不了一世。
隻要皇上不死,淩雲徹就一定要死,不過是早晚而已。
淩雲徹寫給你的那封信,是假的,皇上親自偽造的。他猜到二哥救了淩雲徹,於是買通了二哥身邊的一個小廝。江與彬在二哥身邊見過這個人,便輕心了。否則皇上如何那麼巧的在你剛點燃那封信就進來了呢?
皇上也疑心了江與彬,日後你還是少見江與彬吧,也莫讓惢心入宮了。
終究還是她連累了淩雲徹,連累了所有人。
日子靜寂得與死亡沒有半分區彆。她一直試圖去懷想,曾經沒有淩雲徹的日子,她是如何度過的。
那是許久許久以前了,久得就像一個古遠的夢,讓人辨不清它是否真實地存在過。潛邸的歲月裡,她還年輕,和每一個青春少艾的女子並無不同,鮮紅的唇,大大的眼睹,皮膚潔白得像新磨出的米漿,幼膩動人。她身邊的男子,有和田美玉般的麵容,寒夜星辰般的眼睛,和蓬勃清朗的貴質風雅。
當然,他偶爾也有鬱鬱,譬如朝政上的不得意,譬如諸瑛的棄世,那種陰鬱是欲雨的天氣,讓人想擁住他,心疼他,與他甘苦與共。
她一直是這樣以為的,這個男子,是她的未來,她的終身,她的生死相依。卻原來,甘美時他一直都在,淒苦時渾不見蹤影。
所有的艱難苦辛,隻有淩雲徹在身後,默然相隨。
那是她的半生,半生的姻緣裡,她一直在皇上身邊,卻未曾注目,身後,隻有淩雲徹,為了她,可以不顧一切。
他的情意,她早知道,卻無法有一點點回應。哪怕她明明,已把他的好,刻於骨,銘於心。
若不進宮,若不是皇後,嫁得這樣一個夫君,門楣雖然低些,但這一生也不枉了!
孤寂的日子裡,她開始害怕下雨。
晴日裡的紫禁城並不那麼陰森,甚至還有幾分富麗輝煌的格局。可是一落雨,那是另一個世界。浩浩茫茫的雨水像是永遠在衝刷著牆頭如血的顏色。而細雨紛紛時,整個紫禁城都像一個哀哀的鬼魂,在雨水裡戚戚地煢煢而立。
真的,年輕時無知無覺,什麼都不怕。如今年華漸漸衰折了,反倒生出怕來。
她沒有權勢煊赫的母族,夫君,早已是形同沒有。其實她何嘗真正擁有過。曾經有的,不過是他的—點兒情意,這兒一點兒,那兒一點兒,從來沒周全過。
有時想想,真是虛妄。一段執著數十年的情感,一朝跌宕斷裂,競是因著另一段情感。是他,親自引著自己到熱鬨繁華錦繡族擁裡來,卻也是他,親手丟開了她,遺她在孤清裡。
到頭來,伴隨手邊的,唯有那一卷墨梅,不會隨時氣的變化,盛開依然。
乾隆二十九年四月二十八日,久病的忻妃棄世而去。如懿與海蘭守在靈床前,看著年幼的八公主穿著雪白的孝服哭得驚天動地,心下淒愴,相顧無言。那一夜,除了風聲,萬籟俱寂。她想起剛入宮時的忻妃,那樣愛笑,如山花爛漫。最後離世的一軋,枯瘦一把,不盈一握。
不過十年,紫禁城中又添了一把紅顏枯骨。她臨去時沒有一言,隻是盯著幼小的八公主久久不肯閉上雙眼。
還是如懿先明白過來,道,“你放心,本宮與愉妃會照顧好公主。”
忻妃艱難地點頭,一縷芳魂終肯消散。
你沒有進忻妃的靈堂,看到她你會不自覺地想到你自己,那枯瘦的手如同自己一樣,如同如懿一樣,彷佛要不了多久你們便也會同她一樣,至死都逃不出紫禁城,逃不出皇上的手掌心。
你才不要這樣,也不會這樣,死也要逃出去。
比起後宮,前朝的氣象更為明朗。二十八年五月初五,九州清晏因雷暴失火,因是深夜,殿中唯有皇上與和親王下棋做伴,弘晝驟見火起,嚇得奪路而逃。幸得住在側殿的永琪發覺得早,立刻背起皇上逃出生天。
自此,儲位之事,便有分曉。
“娘娘,如此五阿哥便能放心了吧。”
你倚靠在軟榻上,吃著栗子糕,“儲位已定是諸位王宮大臣的想法,並非皇上。”因雷暴失火?嗬,怕是五阿哥差人放的一把火吧。
沫心一愣,“皇上還未定諸位?”
你彈了彈指甲,“昨兒去陪皇上下棋,他那牌匾後麵的匣子還是空的呢?”失了和敬公主這個女兒,他似乎隻能與你傾訴心事了。他說起對永琪的懷疑,說起永琪的野心,也說起富察皇後,說起對她的想念與他們唯一的女兒璟瑟。
他總是去長春宮中拜祭,也總是拉著你去,可你卻並不喜歡富察皇後。佛口蛇心說的便是她,事事都說不知道是素練做的,卻事事都心中都有數。視如懿為眼中釘肉中刺、故意讓嬤嬤教壞三阿哥永璋、苛待大阿哥永璜、害了蓮心一生、朱砂水銀之事並未查清便往如懿身上堆、還有海蘭藥中被下山楂一事,不也是她做下的嗎?一樁樁一件件,哪一件冤了她。到了死了卻一副飽含冤屈的模樣。
你不喜富察皇後,對她自然不會有恭敬之心。每次皇上讓你陪著你便陪著,左右你是不願意給她上香的,你忘不了當年那個愚蠢的你事事攀附著她,事發後她卻將自己摘的一乾二淨的模樣。
畫像上的孝賢皇後仍是盛年綺貌,而皇上卻是半百之人,漸漸有了老態。自與皇後疏遠之後,嬪禦之間他亦少流連,倒是在長春宮中枯坐更久。
“在想什麼?”
那日你在長春宮,與皇上並排盤腿坐於蒲團之上,皇上燒香,你在一旁打哈欠。
“在想若是我早早死了,你會不會也會忘了我曾經做下的惡事,如此懷念我。”
皇上誠實的點頭,“那是自然。”死人總是比活人讓人懷念不是嗎?
你偏頭反問他,“你在想什麼?”
“朕在想令貴妃。”
“想她做什麼?”你起身,直接拿下供奉在富察·琅嬅畫像前供奉的水果,拿起一個橘子,剝開後塞入皇上手中。
“她侍寢時又喊了淩雲徹的名字。”皇上剝開橘子瓣,送了一片入口。
“哦。”你淡淡應著。若她不點摻了淩霄花的檀香,若她不會侍寢吸入皇上慣用的檀香自然不會夢魘,夢起心中最想念的人,兩兩相和才能激發香料中的藥性。“兩小無猜的青澀,青梅竹馬的甜蜜,隻有她知道,那是怎樣歡悅著滑過的日子,自然是念念不忘。”
“如同皇後一樣?”他輕哼。
“皇後?”你輕笑出聲,“關皇後何事?與淩雲徹有私情的一直都是令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