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許多年前，他們都還年輕的時候，皇上站在蔥鬱的花樹之下，晚霞的遼闊綺麗是無瀾的波影，與他璀璨的笑容融為人世間最美好的向往。那粉色的一天一地襯得他眉眼戀戀，在那裡笑著看她。他的笑容是初霽後明媚的雪光，縱使天寒地凍，亦有溫暖人的力量。

可，那真的是很久很久的以往了。

久得連她亦迷惘，那是不是純粹是年少時模糊的影像，隻能憑此慰藉逐漸老去的年華。

她這樣想著，輕輕歎了口氣。

璟兕皺眉，不悅，“額娘，你是不是又想你和皇阿瑪的曾經了？”

如懿微笑不語，她的笑淡淡的，如同雪中臘梅，被雪白掩去了原本的顏色，剩下的僅有淡淡的紅。

“為何皇阿瑪這麼對你你還要想著他？”她快言快語道，“為何你不能像皇貴妃一樣，抑或是像愉娘娘一樣？”皇阿瑪如此涼薄，怎能偕老，如此猜忌她，她怎麼能還對他念念不忘。

“因為額娘傻，總覺得自己在你皇阿瑪心中是特殊的。”卻不知特殊的並非自己，而是那一個個從未將他放在心上的人。

璟兕扶著如懿走回翊坤宮，“額娘你前半生爭來爭去爭得了什麼？現在如此又是為了什麼？”她其實很不理解，“愉娘娘爭是為了額娘，是為了能在宮中活下去，是為了五哥；皇貴妃爭是為了她對你做下的錯事，是為了她餘生的安寧；令娘娘爭是為了權力，為了榮華，可額娘你呢？”若說是為了皇阿瑪的情，曾經的皇阿瑪還是喜歡額娘的，向著額娘的，額娘不需要爭，若說是為了子女，當年的額娘並沒有孩子。現在的額娘有了子女有了羈絆，為何卻又不爭了？

璟兕說著說著便帶上了一絲埋怨，“宮中傳言若不是皇貴妃女兒在淑嘉皇貴妃的狗‘富貴’被偷後就該死了，永璟可能都見不到這天日，為何額娘你要默默承受這些，為何額娘你空有皇後的權力卻不曾用過，當年的令貴妃隻是一個小小的妃嬪，為何額娘不處置了她？”皇後若要處置一個妃嬪哪兒要什麼理由，直接處死便是。若是令貴妃早早便死了，是不是就不會有如今的諸多事？

“公主！”蓉佩見如懿麵露哀傷，連忙喊住公主，“宮中流言豈可信。”

“世間事，爭其能爭，不爭其不能爭。但何謂能爭？何謂不能爭？得到恩愛，又要憑借恩愛爭奪何物？糾糾纏纏，何處才是止境？”如懿悠然道，“如果爭來爭去，爭的卻是虛無之象。拚上生死禍福，折儘一生歡悅，不過是鏡花水月，那又是所為何來？”

多年來苦苦支撐，究竟是為了什麼？她的家人已經有足夠的安穩，憑著孝敬憲皇後的餘恩，也足以平安一世。烏拉那拉氏並無太過出色的族人，皇上亦無心格外提拔，許以要職。她這個皇後，其實無後顧之憂，亦是無可以依憑的母族靠山。她的永璂，並無永琪一般出色，來日若是可以做個富貴親王，倒也清貴安閒。

璟兕怒意上眼，卻還是硬生生壓了下去，“鏡花水月？怎麼能是鏡花水月？若是額娘不爭，怎麼保哥哥清閒安閒，若是日後沒有皇貴妃壓製令貴妃，沒有了讓五哥忌諱防備的人，他定會對哥哥下手。”皇貴妃總是說額娘額娘軟弱，她總是反駁額娘並非軟弱而是始終記著一個情字，記著人命的珍貴，可如今看來，不是軟弱又是什麼！這宮中一向不缺心善之人，這些人無一例外全部早早變成了一縷幽魂。

“額娘——”璟兕哽咽，“你讓我忘了你，忘了哥哥，忘了紫禁城，可你這樣女兒要怎麼忘。” 哥哥性子柔弱。上有諸位成年兄長，下有得寵的幼弟，額娘又沒有母族可以倚仗的境況，永璂要站穩腳跟，千難萬。

如懿喃喃輕語，“額娘一直以為自己可以堅持什麼，可以明白自己要得到什麼。可是細想想，其實額娘並不十分清醒。從前被先帝的三阿哥拒婚無路可去，是皇上暫許了額娘一個安穩。可那安穩之後，額娘真正想要的，卻一直得不到。額娘想要夫妻恩情，那縱然是癡心妄想。便是想要一份不相欺不相負的信任，遷延退卻，多年來亦苦苦支撐卻難以得到。期盼得久了，連自己也會動搖。是否額娘想要得到的東西，在這紅牆之內卻根本不曾存在。既然如此，那究竟是不是額娘錯了？是額娘想在鏡花水月之地求無根無存之物？”

“額娘就是錯了，大錯特錯。”璟兕重重的點頭，“額娘多年以來的堅持的就是錯的，你要求的不應是夫妻恩情，相欺不相負，而是我們的安穩。” 額娘應當遵從從一開始的打算，希望哥哥是富貴閒人，希望她和永璟健康平安，一生波瀾無驚。她希望了，卻一直沒有努力過，也沒有爭取過，隻是任由事態發生。

有溫熱的淚水終至潸潸而落，她的本來麵目，如被塵埃玷汙的雪跡，早已不知清明何處。

錯錯錯，而今才道當時錯。說起來，自己竟然才是這宮中最不堪的。琅嬅求的是家族的榮耀，玉妍求的是世子的安穩，綠筠求的是子女的安康……唯獨她，偏偏要求鏡花水月虛無之物。

容珮將攜帶而來的大氅批於她身上，低聲道，“這幾夜娘娘睡得並不好。夜來幽夢輾轉，含糊提起舊事。”

不必容珮說，如懿也記得那些夢境。夢裡都是小兒女情態，她胭脂初嫁時，初入宮闈如履薄冰時，甫離冷宮緩步走向他時，還有，還有，他要她站到自己身旁之時。那些話，她都清晰地記得。

他總是說：“你放心。”

可是這一生，她何曾放心過？不過是放掉了自己的心，再也回不來了。

夢裡舊事如煙綺，醒來才更覺現實的堅冷，避無可避。

容珮遲疑著道，“娘娘還惦著皇上當時說的話麼？為什麼人說過的話總是那麼容易改變？九五之尊不應該是一言九鼎麼？”

那是容珮的困惑，或許也是天下女心的困惑吧？

如懿惘然地想，冰雪琉璃讓她的心境無比清明，“不，或許每個人，當時所說的話都是真心的。但是卻忘了，心意本來就是很容易改變的。彼時的話隻是彼時的心境，若念念不忘信到往後，原是我輕信的過錯。”

如懿停下腳步，轉向璟兕，目光堅定。

“是額娘害了你們，若是額娘不固執的要將一個情字進行到底，又如何會落得如今。”她握住璟兕的手。她的手很冷，卻緊緊的握著璟兕，“但是你放心，額娘不會再蠢鈍下去了，不會再追求虛無之物了，額娘定會拚儘全力護住永璂一生清貴安閒。”所以，璟兕，我的好女兒，你安心的去吧，走了後就忘了這裡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