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璂照例去養心殿接受皇上詢問功課,穎貴妃也在,帶著璟妧,陪在皇上身邊。
“皇阿瑪,兒臣今日帶了點心來,您嘗嘗。”
“哦,什麼點心。”皇上覺得有趣,示意李玉打開食盒。
“山楂飴糖,皇貴妃最喜歡的。”永璂笑眯眯道。
皇上皺了皺眉,便有些不悅,“山楂性涼,多食無益,彆吃了。”
永璂見皇上的氣來得莫名其妙,隻得答道,“兒臣是見皇阿瑪近來胃口不善,這才想著送一道山楂飴糖來,讓皇阿瑪開開胃口。”
皇上不耐煩地擺擺手:“罷了。”
穎貴妃見他不悅,拉過璟妧,“皇上,近來璟妧特彆喜愛牛乳玫瑰糕,不如讓進保公公去禦膳房拿些?”
“好。”皇上點頭。
他牽過穎貴妃的手,絮絮地有一句沒一句地囑咐著什麼。其實他並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思緒跳宕的空隙間,他在想行宮書房裡的地道,想死在大火中的人到底是不是皇貴妃?若不是她,她又為何要費儘心機詐死離開?
他想起皇貴妃總是喜歡坐在承乾宮門口,她冬日裡總喜歡吃橘子,橘子皮也會細細的收起來,烤乾後塞入荷包;他想起她看他的眼神總是冷冰冰的,跟愉妃一樣,同香見一樣;他想起十六阿哥出生那年,她喝下打胎湯藥大出血,他親封的侍衛、享有各種特權的侍衛是如何的焦急;他想起自此之後承乾宮中便多了兩隻烏鴉,她平日裡最喜歡的就是在兩隻烏鴉陪伴下撫琴;他想起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看向烏鴉的目光總是暖暖的……當日他滿心都是寒香見抱著永琪,完全忽略了烏鴉掩飾不住的焦急擔心,她靠在烏鴉懷中安心的笑;他記不清她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彈琵琶的,他也記不清她是什麼時候散掉他所有的賞賜的……心口一陣抽疼,喉頭一陣腥甜。
皇上端起茶盞喝了一口茶,想要壓下自心頭的驚急怒火,腳步卻一個踉蹌,跌坐在龍椅上。
“皇上!”穎貴妃和李玉焦急。
皇上一擺手,“無事。”他們竟然敢!他們竟然敢!他隻覺得心中有一團火在燒著。
“快傳太醫。”穎貴妃見他眼睛都紅了,連忙讓進保去叫太醫。
進保跑了出去,不僅叫了太醫,還叫來了如懿。
如懿踏進殿閣,剛一走進,一句皇上還未說完,臉頰上已重重挨了一掌,被掀在地上。這掌摑實在是突如其來,她被掌風掀開,重重撞在紅木鏤雕長桌上。那紅木質地堅實,一撞之下肋下痛得要裂開—樣。腦海裡嗡嗡地響著,像下著嘈嘈切切的瓢潑大雨,眼前白點子亂飛。半晌如懿才看得清眼前的景象,她實在不知自己犯了何錯,愕然抬頭。隻見皇上呼吸粗重,怒視著自己。
“額娘!”這是永璂的聲音。
“娘娘!”這是蓉佩的聲音。
“皇後娘娘!”
如懿自地上站起,又被打了阿,她都快記不清這是第幾次皇上突然打她了,第一次好像是她代太後端絕育湯藥給香見,第二次是什麼時候?皇上質問她淩雲徹之事的時候?
皇上下手頗重,她的發鬌散了大半,淩亂地垂落耳邊。淚眼蒙曨裡,望出一片雪色清寒,“無事,你們都下去吧。”
穎貴妃憂心忡忡的看了如懿一眼,牽著璟妧的手一步三回頭的離開。蓉佩雖擔心卻也拉著永璂退下了,李玉與進保壓下驚訝後退著出了殿中,守在門口攔住了趕來的太醫衛川。
有良久的寂靜,仿佛所有尚有東西都死透了,靜靜的沒有半點聲響。連那一聲耳光的餘音都成了幻覺。他立在離她一步的距離,右手疲軟地垂下。而她,竟忘卻了麵孔上熱辣辣的痛灼。
她鄭重行了大禮,“皇上恩賞責罰,都是雨露之恩。臣妾鬥膽,請皇上給個明白。臣妾做錯了何事?”
皇上舌底沙啞,粗戾道,“皇貴妃與人有私你知道是不是?”無論如何他也說不出烏鴉的名字,正是因為他給予的種種特權,他才會日日去後宮與皇貴妃私會。
如懿喟然長歎,“永琪拿了兩塊地磚來說有人為切割的痕跡你便信了?皇貴妃日日在承乾宮中,很少出宮,有無數宮女太監看著,如何與人有私?”她看著皇上,“女人名節有多重要,皇貴妃又陪伴皇上多年,為何皇上要如此多疑揣測??”
“朕多疑?”皇上厲聲道,“朕是天子,朕是帝王,朕要管理著這天下,朕如何能不多疑?”
如懿摸了摸自己的臉,心中自嘲,許是被打的多了,竟然不覺得疼了,還是一次次的心疼蓋過了皮肉的痛。
“您如今已經篤定皇貴妃未死,是假借火災偷偷與人私奔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問臣妾。”她定定的看著皇上,“臣妾心中是希望如此的,這樣,臣妾的璟兕便還活著,這樣,臣妾的璟兕便還有可能回到臣妾的身邊。”
她望著他,像望著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皇上彎下身來,俯視著她,似要從她麵上探尋分辨出什麼。他的氣息溫熱地拂在臉上,是夏日雨後的潮膩,“如懿,彆這麼看著朕,正是因為你總是如此冷淡的看著朕,朕才會疑心你和淩雲徹有私情。”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慌亂,隨後便是鋪天蓋地的戾氣,“朕一直在思量,你是什麼時候對朕這般冷淡的,你的這般冷淡,是從你心裡有了淩雲徹開始,還是淩雲徹死後?若是為著他的死,他的死可是為了要幫你洗去汙名,朕可沒想他死。”
如懿黯然,灰敗了神色,道,“想不想他都死了。是與不是不過都是皇上心中所想,臣妾百般辯解又有何用呢?”
她曾經那樣思念他,思念她的弘曆,在過往青蔥狂熱的歲月裡。潛邸庭院深深幾許,她自清晨他離開便獨坐西窗苦苦守候,直至黃昏。外頭一直落著綿綿的春雨,不曾稍停。她知道的,那是天地間的思念,如她一般。等她終於聽見了黃銅門環輕輕叩動,一顆心隨著那扇門的開啟,如那個進來的頎長的身影一般,盼來了天光明媚。
那是朝朝暮暮的平靜與安樂,於風雨中,盼得君回。
可眼前人,早不是彼時人了。兩兩相望,唯餘失望。
曾經深深眷戀,是因為心裡會快樂;而今愛戀彌散,是因為這樣才不那麼痛苦。
皇上凝視著她,伸出手輕輕撫著她的眼皮,輕聲道,“如懿,你看著朕的眼睛裡全是寒氣,冷冷的。朕這樣被你看著,冷得受不住。”
寒氣是臣妾一次有一次的失望,一遍又一遍的死心後積攢的,如今已經去不掉,刮不去了。
如懿不願與他談他們的事,談起淩雲徹的事,便靜靜道,“西巡時臣妾失了永璟,南巡時臣妾失了璟兕,臣妾多想皇上的猜疑是真的,臣妾多想皇貴妃卻是與人私奔了。”說起永璟和璟兕,她的麵上、眼中全是掩飾不住的痛苦。
皇上心中閃過一絲動容,微微後退了兩步。
“皇上認為我與皇貴妃合謀?若是如此,臣妾為何要將璟兕送出?難道逃亡的生活好過宮中奢華富貴的生活嗎?”她被打的臉一陣陣的發冷,她感覺自己被凍的話都要說不清楚了,可出口的話語卻是如此的清晰,“若是真的,為何她要帶著璟兕,璟兕於她而言就是一個拖油瓶。”想到她的孩子,她的璟兕,她忍不住淚流了滿麵。
皇上靜靜地聽著,心思緩緩遊逸。思緒盤結無定,他隻覺得倦意深重。
如懿跪在黑色的石板上,寒氣從膝蓋一點點爬上了全身,凍的她忍不住的發抖。
“如懿。”他輕輕的喊。
她低頭不語,她知道,以前的她總是第一時間回應,跟他說,我在。可是現在,她一個字都不想說,不願說。
“如懿,這後宮之中,皇貴妃看朕的眼神是冷冰冰的,無一絲情感,隻有算計;愉妃看朕的眼神也是冷冰冰的;穎貴妃那群蒙古妃嬪眼神雖不冰冷卻也再無其他感情;令貴妃、晉嬪她們,一個為了巴著朕獲得權力富貴,一個為了家族百般試探朕……朕真的好累。”他見如懿依然不抬頭,忍不住走上前,握著她的肩膀,逼著她跟自己對視,“如懿,你以前看朕總是柔柔的,眼中情思流轉,為何你現在變得和皇貴妃、愉妃、容嬪一樣了。”
如懿攬衣起身,端然自立,平視著他,“皇上,臣妾累了。太累太累了。”
她幽幽歎息,“臣妾最美好的年歲裡,都是和您一起度過。可惜,每每臣妾危難之時,質疑之時,孤弱之時,您從未在臣妾身邊,連願意拉臣妾一把對臣妾溫善的人,您都一心懷疑。其實您也很少相信臣妾,也在懷疑臣妾。所以,臣妾開始失望,漸漸也習慣這種失望。失望得久了,便也再無力想著您,念著您了。”
皇上傷感不已,“如懿,朕並非不信你,也並非不救你,而是因為朕是皇帝,朕不可以偏愛一個人。”
她忽然轉眸,靜靜道,“皇上沒有發覺,臣妾已經很久沒有用綠梅粉了麼?”
那是她剛出冷宮的時候,皇上細心研磨,用儘心意,製了送與她獨用的。
皇上語氣一滯,歉然道,“是朕渾忘了,忘記再送與你。朕讓內務府再製了送你。”
“謝皇上,不過不用了。綠梅粉長久不用,便也慣了。”她疏懶地笑,退開兩步,保持著與他的距離,“臣妾是您的妻子,您的皇後,也是您的奴才,您若覺得皇貴妃未死,臣妾也參與了她的出逃,臣妾無話可說,臣妾隻求皇上,把臣妾的璟兕找回來還給臣妾。”
他天生擁有著微微上翹的嘴角,白皙的膚色,好像對著誰都是那般溫和多情。可是他的眼底裡其實並無笑意。她曾經愛過的,就是這樣一個人。
真是惘然。
如懿走出養心殿時內衫已經濕透了,她知道打消不了皇上的疑心,但她還是要試一試,她企圖用曾經的時光勾起皇上對她的憐憫,用自己一路走來的艱辛、永璟、璟兕引起皇上的內疚,因為她的璟兕在彆人手中阿。她隻希望她們能夠逃的遠遠的,跑的遠遠的,再也不要回來了。
“娘娘。”蓉佩見如懿出來,連忙迎了上去,滿目憂心。
“額娘。”永璂含著淚也迎了上來。
如懿笑了笑,卻不想抽疼了臉頰,“無事。”她伸手摸了摸永璂的臉頰,滿眼慈愛,“永璂彆怕。”
永璂含著眼淚,“額娘,我不怕。”
“不怕就好,你皇阿瑪隻是心情不暢。”父母不睦,最難過的莫過於永璂了。
永璂咬著唇點了點頭,硬是將眼淚咽回去。
“蓉佩,去傳轎吧。”
“是。”蓉佩也含著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