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晞月重生(一百三十三)
慈寧宮中,太後的神色有些焦灼不安,手裡光潔的白銅水煙杆顯得一雙手也有了歲月摩挲後蒼老的痕跡。
皇上將要說的話已然說完,“皇後性忽改常,跡類瘋迷,於皇額娘前不能恪守孝道。皇後行事乖違,無端頂撞,兒子哪怕予以廢黜,亦理所當然。”
有一瞬間的感懷,有風清涼拂上了眼角,帶了濕潤的氣息。他驀然想起孤絕的少年時代,人人冷落他忽視他的時節,眼前這個女人曾經給予過他的關懷與照拂。那時節,他們是真心相待的母子,哪怕沒有血緣的關係,亦彼此扶持著走了許多年。隻是後來,他終於成了皇帝,她亦成了太後,彼此之間反而多了算計。
算計著,算計著,這麼多年了嗬,這麼精明而美貌的女人,原來也會老,也會著急,也會失了分寸與篤定。
這樣的念頭如春藤纏繞上他的心間,他不自覺地走近了兩步,如年少時般依戀,跪俯在了太後跟前,一腔子暖意和軟弱填滿了心上的縫隙,喚了一聲,“額娘。”
太後許久未曾聽得皇帝這般動情呼喚,握著煙杆的手顫了一顫,凝神傷感道,“皇額娘你倒是天天叫,但這麼個叫法兒,哀家真是許久沒聽過了。”太後有些出神,仿佛沉浸在對往事遙遠而無法停止的追憶中,“你小時候,每日下了學,就急匆匆往哀家宮裡趕,一見了哀家就這麼喚一聲‘額娘’,然後跟在哀家身邊,總舍不得離開。那時候哀家真覺得,你就是哀家的親生兒子。”
皇上聲音低低的,帶著霧水般的潮濕,“在兒子心裡,您就是兒子的額娘。”
太後的歎息帶了悠長的尾音,有無限唏噓,“有皇帝這句話,哀家就敢說話了。”她頓一頓,沉聲道,“皇帝,你真的想廢後?”
皇上無言,閉目歎息,手中毫無意識地蜷縮著。他沉默片刻,輕輕頷首。
太後久久鬱然,“廢後乃是失德之舉,於國祚更是不祥。想先祖順治爺一生,最為人詬病的並非獨寵董鄂妃,而是廢了第一位博爾濟吉特皇後。大清開國百年,廢後的唯有這一次,皇上可不能步廂治爺的後塵啊!”
皇上的口氣有些強硬,彆過臉道,“失德的是皇後,不是朕!皇後生性不馴,屢屢冒犯於朕。還敢不顧國之大忌,親手斷發,朕實在忍無可忍。”
太後懊喪地擺首,重重地敲了敲水煙杆。那水煙杆本是白銅鑄成,極有分量,此刻敲在紫檀桌上,發出悶悶的聲響,像遠處雲後有悶雷盤旋。“滿人斷發,一為國喪,二為夫喪。皇後出身大家,這件事的確是做得太沒有分寸了!”
皇上隱忍的怒意驟然爆發,手裡捧著的茶盞一個不穩,茶水險險撥了出來,“皇後如此狂悖,朕如何還能容忍!”
福伽伺候多年,何曾見過皇上這副模樣,不覺駭得臉色都白了,忙伏到皇上身邊,為他拂衣斂袖,手勢輕巧,示意他安靜下來。
殿中靜得隻聽得衣衫簌簌的聲音。太後沉默片刻,靜靜道,“皇後失德,自然不能一味容忍。可若要廢後,皇帝你自己的聲名也會受損。夫妻本為一體,皇後又曾誕育子女。皇帝親自廢立皇後,天下臣民亦會不安。民間休妻尚要有七出之條,皇帝你要如何昭告天下,為何廢後?”
皇上的神色陰鬱難定,“婦人七去:不順父母,為其逆德也;無子,為其絕世也;淫,為其亂族也;妒,為其亂家也;有惡疾,為其不可與共粢盛也;口多言,為其離親也;竊盜,為其反義也。皇後言行狂悖,直指朕有過,冒犯君上,亦是言太後教子無方,等同不順父母,也是口多言。皇後正位中宮,多年來馴禦嬪下過於嚴苟,便是忌妒。七出之條皇後犯了三條,朕還不能廢後麼?而且皇阿瑪在世時,烏拉那拉皇後無德,皇阿瑪不也曾動了廢後之念?這個,皇額娘也是知道的。”
太後念及舊事,不覺深吸一口涼氣,“你皇阿瑪動了廢後之念,但到底也沒有廢後啊!天下臣民言之鑿鑿,為君上者,如何能不忌諱?”
“皇額娘從前深受烏拉那拉皇後之苦,從不喜如懿,亦不讚同兒子立如懿為後。如今兒子要廢後,應該合了皇額娘心意,皇額娘怎倒不允許了?”
太後的神氣漸漸平和,似是極力克製著自己,目光卻如明鏡,深照著皇上哀頹憤懣的麵孔,“哀家深受烏拉那拉皇後之苦,的確不喜歡烏拉那拉如懿,總覺得她性格過於剛毅,不夠柔順。但當年堅持立後的是皇帝,自然是知道如懿的性格的,從前很喜歡,如今怎倒不喜了?等閒變卻故人心,皇帝就不怕人議論你對皇後是色衰愛弛的緣故麼?”
皇上額頭的青筋跳了一跳,鼻翼微微張合,“變的是皇後,不是兒子。”
太後合目不語,左手緩緩撚著一串蓮華佛珠。那菩提本在酥油中浸潤,溫潤油亮,在太後蒼老溫暖的手中輾轉輪回,摩挲成這沉沉殿宇內唯一一痕溫和的棗紅亮色。“是啊。人心都是會變的。當年哀家不讚同立如懿為後是為了皇帝,但今日哀家不讚同廢後,為的也是皇帝。如懿繼位中宮之後,禦下雖然嚴苟,但皇帝之前並無指責,那麼就不能作為今時想要廢後的理由。如懿自在潛邸就侍奉,又為皇帝生下二子一女,其姑母又是先帝的孝敬憲皇後,皇帝不能不顧念啊!再者,哀家與如懿的姑母恩怨已久,人老了有什麼不可以放下。皇帝人到中年,何必苦苦執著?”
他想一想,語中帶了不滿的怒意,“但有句話皇額娘沒說錯,皇後的言行不像一個國母,甚至連一個溫順的女人都不是。一味縱情任性,有失國母之尊。更何況她背著朕做的那些事,朕也不忍提。”
“一個不夠溫順、不肯裝糊塗的女人,自然是不討男人喜歡的。皇帝堅持廢後,大概也是這個緣故吧。至於皇帝所言,皇後背後所做的那些事,自然是見不得人的。”她輕輕一嗤,笑意渺然,攤開自己的手,“可是皇帝自己也知道,論哀家,論你,活在宮裡的人,有幾個是清清白白的,逼瘋了自己也得裝著清醒。這樣的日子,皇帝還不清楚麼?”
皇上硬著聲氣道,“旁人可以是,烏拉那拉如懿不可以。不為彆的,隻為她是朕親自選的皇後。”
太後微微一笑,“皇帝你若不在意皇後,自然也能裝糊塗下去,頂多一輩子不聞不問罷了。你們彼此都活得這麼清醒,分分寸寸都不肯讓步,無非還是彼此太在意的緣故了。因為在意而廢後,皇帝你自己覺得值當不值當?且皇帝覺得,廢了烏拉那拉氏,誰可以繼位為皇後?是否還要另立皇後?”
皇上彆過頭,“朕在意的是一個皇後該有的言行舉止,而非烏拉那拉如懿這個人!若無可以繼位皇後的人選,那便空留著後位也罷。免得不合適的人站到不合適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