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嬿婉曉得自己在皇尚眼裡不過是一隻被戲弄的小鼠,這數年的撥弄戲謔,齒爪間的苟延殘喘,把她拖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既然如此,也不過是一死。“不過是一條命,皇上要拿去便是。”
皇上笑了,“這時候還能如此決絕,到底勝過一般人。”
魏嬿婉嗚咽著,像一隻受傷的獸,垂死掙紮,“是,這後宮之中,誰人不想當皇後,做這最大的權力者。再者說,若非你不信任皇後,又怎會離心。皇上,烏拉那拉·如懿對你這樣你是不是很痛心?看你這麼痛心,臣妾忽然覺得好痛快!數年如履薄冰,夜不能寐,這會子真正可以痛快了。”
皇上被她的話激得失了僅剩的平和。他目光如劍,恨不得在她身體上剜出幾個洞來。他深惡痛絕,“你這個毒婦!”
魏嬿婉森然一笑,如要噬人,“臣妾再毒,也受您半生寵愛,臣妾覺得很上算哪。哈哈,皇上,彆怪是臣妾害了烏拉那拉·如懿,害死她的人是您。要不是您,誰傷得了烏拉那拉如懿的心,誰能與她生離,再不能回頭呢?”
皇上頹然坐倒,他已是六十五歲的老人,哪裡受得住這般刺心之語。
魏嬿婉擊掌而笑,“痛快,真痛快。”
皇上迫視著她,“這數十年,你對朕半分真心也無,所以到此地步,還能痛快。”
“真心?”魏嬿婉嗤之以鼻,“您對臣妾有半分真心麼?臣妾不過是您的一件玩意兒,您高興了就捧著臣妾,不高興了就踩在地上而已。”
夜間北風大作,紅腫著雙眼的魏嬿婉跪在金磚地上,任朔風寒氣將她臉上的淚水斂聚成冰,她的身軀已經麻木,膝蓋上的痛楚渾然不覺,隻是以眼中的嘲諷,仰望著燭火紅焰側的垂暮天子。
皇上默然片刻,“你的真心,是對淩雲徹吧。”
魏嬿婉匍匐在地,呆呆的看著手上的紅寶石戒指,緊緊握住。
皇上彎下腰,將她的神情儘收眼底,“淩雲徹,不也是你害死的麼?”
小小的戒指硌在手心裡,冰涼,堅硬。她像是找到了永生永世的寄慰,緊緊握著,不肯放開。
淚水潸然而落,贈予戒指的人早已不在了,而這份情意,足以讓她在辛苦恣睢的日子裡以安慰平生所失。
皇上厭惡不已,“你的眼淚,會弄臟朕這裡。”他揚聲向外,“來人。”
李玉早就準備在外,端著要恭恭敬敬進來。
皇上連多說一個字都覺得惡心,隻道,“給她!”
那一碗湯藥如墨汁般濃黑,熱氣氤氳,散發著魅惑般的甜香。這種突兀的香氣不像是尋常藥材所有,她驚懼地彆過臉,不想去麵對。
李玉輕聲道,“這一碗牽機藥是皇上為小主您準備的,服下後劇痛不已,頭足相就,如牽機狀,遂名牽機藥,乃是毒中之王。”
求生的意誌剝奪了她方才的勇氣,魏嬿婉本能地抗拒,“不!”
李玉端著藥湊近,“奴才按皇上吩咐,取來此物。是因為所有毒物之中,牽機藥服下最為痛苦,合皇貴妃娘娘所用。”魏嬿婉還要躲避掙紮,她膝行皇上身邊,拉著他袍角哭泣,“不!不!皇上,臣妾知錯了,臣妾知錯了。”
皇上一腳將她踢開,就像踢開足尖的汙穢。李玉半是攙扶半是挾製,“皇貴妃切莫掙紮,想想您的諸位阿哥和公主,您可不想您一去,還連累了他們吧。你順順利利走了,來日皇上想起您,也少些厭憎之情啊。”
一了百了,這樣自己的孩子才能好好活著!是麼?魏嬿婉筋骨酥軟,不敢再做抵抗,由著李玉按住了她的下巴,一口一口喂她喝下湯藥,一滴不漏。
湯藥入口,如利劍直剖腸腹。她知道,是很烈的毒藥,藥性很快就會發作。
皇上冷冷道,“帶她走,彆讓她死在這裡,汙了朕的養心殿。”
魏嬿婉慘然微笑,緊握著紅寶石戒指,被李玉和進保攙扶著塞進了轎子。
藥性發作得很厲害,魏嬿婉孤身一人臥在永壽宮的寢殿裡。永壽宮多年前開始便隻有三個宮人了,春蟬、王蟾為自己也好,為其他也罷,早就不怎麼管顧她了,僅剩的一個啞巴宮女今日也被打發去了彆處,無人知曉寢殿內的情況。地上悉鋪織金厚毯,其軟如綿。魏嬿婉如僵死之蟲,全身抽蓄,頭和足幾乎接觸,喉間發出不似人聲的□□。五臟六腑被毒藥腐蝕了一層又一層,從每一寸骨節,到每一個毛孔,都痛得不可遏製。
她隻是急切地盼望著,怎麼還不死?怎麼還不死?
李玉並不肯走,想看著她的慘狀,恭謹為首而立。他的眼底有幽深的恨意,“皇貴妃,奴才私心,想看著你藥性發作,受儘苦楚。”他緩緩道來,“皇上選了牽機藥,而非鶴頂紅,就是不想你死得太痛快。奴才呢,就特意和江太醫商議,調整了藥性,你要受儘痛苦三個時辰後,待到天明時分,才會斷了氣息。”
魏嬿婉痛得卷縮成一團,看著身體機械般抽搐,啞聲道,“你好狠……”
明紙糊厚厚的,將窗外凜冽的北風隔絕得無聲無息,庭院的樹影不停搖動,在李玉身後頭下斑駁搖移的陰影,應得他唇角的笑容森然可怖,“比起你對翊坤宮娘娘的手段,這實在不算什麼。”他轉頭看看滴漏,“天快亮了,你的大限要到了。奴才先告辭。”
他退下,燭光塗紅了窗紙,帷簾上簇簇豔紅的花團,開得熱烈至極。終其一生,那都是她喜歡的繁榮與熱鬨。
滴漏單調的響聲慢慢蠶食著她最後的生命。魏嬿婉大口大口地吐出腔子裡的血,眼見它們飛濺得老高,像是一顆不肯認命的心,死也要死在高枝上。架子上明黃的皇貴妃袍服筆挺地懸著,五彩的鳳凰,豐豔的牡丹,盤旋成吉祥如意的口彩,那原本該是她完滿的人生。
可這一刻,她什麼也不求了。
魏嬿婉鬆開緊握的手心,露出紅寶石戒指。她忍著撕裂般的痛楚,顫巍巍的撫摸著手指上的戒指。這個小小的動作耗儘了她最後的力氣,卻也帶來她生命最末的一息恬靜,“雲徹哥哥,我這一輩子唯一對不住的隻有你。你等我,我來了,我來找你了。”
視線因著發作的毒性變得模糊不堪。魏嬿婉恍惚看見年輕的自己,穿著一身宮女裝束,歡快地奔向長街那一頭等候的淩雲徹。
魏嬿婉心頭微甜,那也許是她一生中,最值得紀念的時光。可惜那以後的自己,再未懂得珍惜。
那枚戒指在指尖輕輕發顫,被滑落的汗水滑下,骨碌碌滾了老遠。魏嬿婉睜大了眼睛,卻再無半分力氣,去尋回那枚戒指。
她帶著無限遺憾,停止了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