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麥收時,年年才和父親祁長壽熟悉並迅速親昵起來,在那之前,他對父親的印象很模糊,但感覺很好。
他記憶裡,祁長壽不多的幾次回家都是半夜,和田素秋並肩坐在被窩兒裡,想辦法把他搗鼓醒,然後把他抱在懷裡,喂他吃鍋疙巴或好麵饃,有兩次還是餅乾,吃完,就拍著他的背哄他繼續睡,等早上他睡醒,祁長壽又不見了。
他每次都以為是自己做夢,問田素秋,田素秋說:“咱大隊有幾個人可孬孫,不能叫他們知您伯回來了,知咱家的日子就沒法過了,聽見沒?”
年年心裡影影綽綽知道點什麼,可又說不明白,點點頭表示自己記住了,出去也從來不跟彆人說祁長壽的事。
去年田素秋懷孕時,年年莫名有點害怕,他偷偷跟春來說了。
春來悄悄告訴他,過完年祁長壽可能就回來了,大隊的廣播裡現在都不咋說鬥人的事了,那祁長壽回來應該也不會再被鬥。
果然,去年麥收前,祁長壽大白天的就回來了,並且在家裡住了好幾天,割完麥才走。
不過,這次是好事,他成了建材廠的臨時工,也就是說,他每個月都能掙到現錢。
能掙到現錢,在村裡是非常讓人羨慕的事,因為村裡人隻有年底,生產隊當初繳的公糧兌現了,才會給社員分錢,還得是你們家裡的工分有富裕,工分不夠的欠糧戶還得倒找生產隊錢呢。
當然,生產隊知道社員家裡根本沒錢,所以都是用工分來抵,也就是按人口分糧食時,欠糧戶要扣掉一部分。
年年家年年都是被倒扣的幾家之一。
生產隊在收成不算太壞時,不會看著社員家裡餓死人,所以,基本不會欠多少工分就真扣多少糧食,每次都是能少扣就少扣,不過賬目記得清清楚楚,早晚是要還的。
一年一年累積下來,就算年年隻有五歲,也知道自己家欠了生產隊好多糧食。
祁長壽去建材廠後,每個月的工資大部分交給大隊,少部分交給生產隊頂工分,去年,他們的欠糧沒有繼續增加。
可春來畢業之前的好多年,家裡隻有田素秋一個人掙工分,欠下的太多,加上去年鬨旱災,糧食欠收,劉保國家五個半掙工分的,分的糧食都不夠吃,更彆說他們家了。
前些天,年年和劉保國、劉二國一起剝蜀黍的時候,劉二國說,,去年秋天生產隊分蜀黍時,要不是田素秋扛著大肚子去於老全家又哭又鬨,說隊裡要是給她分的太少,她就領著四個孩子全都吊死在於老全家大門上,他們家不光蜀黍,紅薯和蘿卜、白菜也不會分給他們。
於老全是生產隊長,一個沒脾氣的老好人,他怕田素秋真去他家上吊,各種糧食最後都給田素秋分了,每樣按人口比彆人家少五分之一。
現在,聽田素秋這麼一說,年年突然想起,去年秋天生產隊的紅薯出完後,好多家都去地裡蹓,也就是找遺漏在地裡的紅薯,田素秋個性強,看見誰刨出了紅薯,她就跑到人家附近刨,結果好幾個人跟她吵,高永春他伯高毛孩還差點打她。
年年那天是開開心心主動跟著田素秋一起去蹓紅薯的,被迫跟著她去彆人臉前搶地方時,年年後悔死了,覺得特彆丟臉,可高毛孩破口大罵要打田素秋的時候,他還是撲上去,在高毛孩的腰上狠咬了一口,把高毛孩疼的差點蹦起來,叫得比殺豬還慘。
那天到最後,他被劉老三和劉建國抱著拽開了,田素秋和高毛孩也被其他人拉開,他和田素秋順著地邊接著蹓,到天黑,蹓到三個大紅薯七個小紅薯。
蹓到的三個大紅薯都被鋤爛了,家裡還有隊裡分的鋤爛的紅薯,紅薯一旦有傷口就放不住,那天晚上,他們全家吃了一頓實實在在的飽飯,田素秋吃完後,摸著凸起的肚子說:“這個跟您幾個一樣,沒眼色,投到咱這樣飯都吃不飽的人家。”
年年看著田素秋小心翼翼給祁好運喂饃糊糊,想起那次田素秋跟高毛孩撕打的場麵,一下難受起來。
田素秋看他突然蔫了,疑惑地摸了摸他的額頭:“咋了孩兒?哪兒不得?”
年年提起精神擠出個大大的笑:“沒,我就是想起咱好運了,你說媽,咱一家都這麼瘦,好運她咋鎮胖咧?眼都擠成一條縫了。”
田素秋在小女兒額頭上親了一口說:“孩兒爭氣唄,喝涼水也長肉。”
院子裡傳來風調和雨順的聲音,她倆都是今天值日,掃完教室才能放學。
田素秋把祁好運放回床上,拎過牆角的籃子放在年年跟前:“您姐回來了,雨順做飯,我去織布,您大姐紡花,你趕緊剝點蜀黍,就剩少半壇蜀黍麵了,該去磨了。”
年年把籃子拉進懷裡,拿起一穗蜀黍:“中。”
田素秋去洗了手,坐到織布機上。
織布機就放在靠著西套間的牆角,這是家裡最大的一件財產,如果壞了,全家人穿的蓋的就沒一點指望了,所以,織布機上麵搭著結實的木板,木板向後傾斜,萬一房頂漏水,水會很快順著木板流到地上,保證織布機不會淋壞。
風調和雨順進屋,不用田素秋交待,熟門熟路地開始做各自的事情。
雨順打蜀黍麵糊,洗紅薯,削皮,準備等饃一餾好就做紅薯稀飯。
風調洗好手跳上煤火台,就著蒸饃鍋的熱氣暖了暖手,開始紡花。
紡花車就放在煤火台上,天冷,紡花的時候不能動,還得盤著腳,如果直接坐地上,要不了半晌人就得凍僵了。
年年突然又想起拾糞的事,一陣糟心,他看田素秋:“媽,拾糞那事咋弄?我可不想拾啊,老惡心。”
田素秋整理著梭子說:“您哥一會兒回來我跟他商量商量,您姐肯定也得繳吧?光咱一家就仨人,一個生產隊就那幾頭牲口,哪兒恁多糞。”
雨順削著紅薯說:“就是,煩氣死了。”
風調熟練地紡著花,輕鬆地說:“媽,不用管我,慧萍、秋香、蘭香俺幾個商量好了,俺都不繳,老師想嚷隨便嚷,反正再過仨月俺就畢業了,也不用老師再給俺寫操行評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