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的社員會不長,年年還沒睡著,春來就回來了,看見年年就說:“有好事兒孩兒,您以後不用繳糞了。”
年年一下從被窩裡坐起來:“真的?誰說的?”
春來說:“老全大爺跟另外幾個隊長去找您校長了,說學校這麼乾,生產隊的地沒法弄,估計您校長也不老想收糞了,正好。”
年年翻了滾:“老美老美,不用想起來就惡心了。”
春來在他屁股上拍了一巴掌,發出聲脆響:“還有個好事,坐被窩裡給你說。”
聽見還有好事,年年乖巧地躺進被窩。
春來說:“夜兒縣裡來了個醫療隊,說咱這兒傳腦膜炎咧,這病可厲害,要是傳上,十有八九沒命,湊合沒死的,也得成傻子。”
年年腦子一陣懵:“那咋弄?”
春來說:“醫療隊的人說,這個病不好治,但好防,咱地裡的大屁股草就能防。”
年年驚奇:“大屁股草?”
春來點頭:“嗯,醫療隊的人說,大屁股草,學名叫牛筋草,熬成水多喝幾天,就能防腦膜炎。不過這兒地裡活正忙,正經勞力不可能啥都不管去薅草,大隊就叫學校放假幾天,學生擱家薅草。”
“嗷,老美老美,我能天天去地耍了,我最待見春天的地了。”年年再次鑽出被窩,在床上蹦高兒,“天天都能去地,美死了美死了。”
第二天清早,天還沒亮透,街上就響起清亮的吆喝聲:“學生都起來啦,去地裡薅大屁股草,回來繳的時候挨著量哦,不去薅,或者偷懶薅的老少咧,按落後分子算。”
“這回薅草算工分,三斤一分兒。”
……
年年跳下床就往外跑:“三斤一分兒三斤一分兒,我會掙工分了,我今兒非掙一百分不可。”
田素秋在後麵喊:“洗洗臉再去。”
年年拎了籃子和鐵鏟就跑:“回來再洗,反正薅草還得弄醃臢。”
地裡熱鬨極了,到處都是彎著腰鏟草的孩子。
大屁股草之所以有這麼個土名,是因為它的根係特彆發達,根須又多又粗,想連根拔出非常難,地麵稍微硬點的地方,徒手薅大屁股草完全不可能,鐵鏟也得戧半天。
這種草生命力極其旺盛,哪兒都能生長,出了村子,路兩邊全都是大屁股草。
年年和保國、保山、孟二妮結伴,出了村,看見路邊的大屁股草就蹲下開始戧。
年年選的目標有點大,鐵鏟連戧十幾下都沒把根給戧斷,右手心卻已經火燒火燎地疼,伸開手一看,紅的像要出血。
年年果斷放棄,站起來說:“咱去南河溝吧,那邊溝裡到處都是大屁股草,地還虛,好薅。”
保山、保國、孟二妮看看自己的手,同時點頭:“中,這地老瓷,我的手都快起泡了。”
四個人擓著籃子往南河溝跑,年年中間回了下頭,看到雨順跟她幾個好朋友在往西跑,那邊也有一條荒溝,溝沿上大屁股草也很多。
年年幾個人到的時候,南河溝已經有好幾個人了,都是風調的同班同學,也就是剛才在街上吆喝的人。
幾個快成年的大孩子被於老全賦予了管理學生們薅草的任務,但草可以當工分,這幾個人就不願意抄著手管人,喊完自己先跑來薅草了。
南河溝很長,乾涸的河溝周圍還有大片的荒地,鋪天蓋地都是大屁股草和莎(音suo)草,再來幾個人也不怕沒得薅,所以,幾個人的氣氛很友好。
年年惦記著工分,不說話,埋頭戧草,可等該回去的時候他發現,他還是最少的一個。
幾個七年級的男生,不但籃子塞的滿滿當當,想把胳膊插進籃係都艱難,還都帶了繩子,一人還有一大捆。
年年有點想哭。
孟二妮和保山隻比年年多一點,兩個人安慰他:“你還小,肯定薅不過他們,他們都快成大人了。”
保國比他們仨略多點,他掂了掂年年的籃子:“等會兒回去量的時候,咱倆換換,我的算你的,你的算我的。”
年年看著保國,不知道怎麼說他才好。
大孩子之一,祁三嫂家的老二祁春寶看著保國說:“您奶奶那樣,你敢是最少的?”
保國說:“我就是想氣死她咧。”說完,還很光棍兒地看年年。
年年彎腰?起自己的籃子:“不換,今兒晌午接著薅。”
幾個人回到村裡,大鍋已經燒上了,就在井台西邊的小樹林裡,以前隻有冬天下粉條和過年殺豬時才拿出來用的大鍋,此刻翻滾著淺褐色的草藥水。
趙愛芝和幾個中年婦女負責給學生的草稱重並清洗。
張鳳和一個身穿白大褂的男人跟葛美芬幾個女人負責熬藥分藥。
年年排在孟二妮身後,孟二妮十二斤,他十斤半,保國十四斤,保山十一斤半。
這麼熱鬨的地方,柴小醜居然不在。
倒是孟張氏,她早早端著盆來等著喝藥,看到孟二妮薅草回來,她惡狗一樣就盯上了,聽到趙愛芝報出孟二妮的斤數,她立馬開罵:“我早就說了生*妮子沒用,連薅草都薅不過男孩兒家,生就是個糟蹋糧食的賠錢貨……”
趙愛芝拎著大秤,厭惡地看著孟張氏:“老栓嬸兒,想厥人你一邊去厥,俺都不想聽。”
孟張氏不動:“我又沒厥您,我厥那個小*妮子,您管咧。”
“你這是重男輕女。”張鳳走了過來,手指著孟張氏的臉說,“毛主席都說了,婦女能頂半邊天,你還這樣看不起女的,想受批判咧不是?”
孟張氏一下慌了神,她慢慢地後退,訕訕地陪著笑:“鳳兒,大大知你可有本事,大大可沒看不起你,嘿嘿,嘿嘿……”
白大褂男人皺著眉頭說:“張隊長,將幾個鍋裡都兌了水,藥的濃度不夠了,再下點草吧。”
張鳳狠狠地瞪了孟張氏一眼,悻悻地往回走:“哼,要不是毛主席說要文鬥不要武鬥,早就給你鬥老實了,還敢擱我跟前重男輕女?”
原本熱熱鬨鬨的熬藥現場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覷著張鳳的臉,最後,還是又一群回來繳草的學生打破了寂靜。
雨順也在這波人裡,並且她也是一籃子並一大捆,把年年吃驚的。
他拉著雨順問:“我咋不知你出去的時候拿的有繩兒咧?”
雨順說:“我偷偷塞衣裳裡了,你老小,不敢背老多東西。”
年年沒爭辯,老老實實看著雨順稱了重,二十三斤,然後跟她一起回家。
籃子被塞得太滿,兩個人的胳膊都差點被籃係勒斷,紅痕看著嚇人,尤其是年年的,破了兩小塊皮。
田素秋給年年洗了臉和胳膊,說:“晌午你彆去薅草了,擱家看房,我得趕緊給您哥的鞋合上,家沒人,我得一直招呼著房,半天紮不了一針。”
年年不乾:“我想去薅草,我想掙工分。”
田素秋白了他一眼:“你為了掙那三四分,叫您哥穿露腳趾頭的鞋?這幾天可是好幾個人給您哥提媒。”
也就是說,可能有好幾撥人偷偷來相看春來。
年年看看雨順,隻好認了:“那中。”
萬一有個好妮兒,因為春來穿的鞋老爛相不中他,那就虧大了。
吃完早飯,春來、風調、雨順、年年各拿了一個碗,春來多拿了一個搪瓷盆,來到熬藥的地方。
幾乎全隊的人都在,一人一碗藥水,紮著堆邊喝邊聊,比過年還熱鬨。
年年特彆喜歡這種氣氛,找到保國和保山、高紅梅幾個,也圍成一圈喝。
牛筋草水一股青草味,年年覺得還挺好喝,他問:“沒規定喝多少吧?”
保山說:“沒,隨便喝。”
年年喝完一碗馬上去盛第二碗,正好春來也喝完了一碗,拿著搪瓷盆來到葛美芬負責的大鍋邊,年年跟著哥哥,想等他盛完自己再盛。
葛美芬給春來盛了大半盆,春來說:“嫂子,添滿點,我端回去給俺媽喝,她出不來。”
葛美芬笑笑,又舀了一瓢,正要給春來添,張鳳在旁邊說:“不中,生產隊的藥,隻能擱這兒喝,不能往家端。”
春來冷冷地看著她:“將好幾個人端走,我咋沒聽見你說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