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客 初見。(2 / 2)

春生明月夜 秋野薑 3957 字 9個月前

楊鑒先打招呼:“聽聞家中有客,冒昧前來叨擾,還望海涵。”

女客默默聽了,朝她揮了揮手,又指指廳中坐席:“坐。”

果然是正學舌的樣子,隻是學得也忒快了。楊鑒心裡想著,試探著問:“不知娘子是哪裡人士?”

女客道:“不知。”

不知?豈有人不知道自己的家鄉何處呢?再說,既能聽懂話,且不是啞巴,初時卻不會說話,又是什麼道理?楊鑒看著她的臉,忽地靈光一現:“你……是不是落水後,把許多事都忘了?忘了怎麼說話、怎麼寫字,也忘了家在何處?”

女客靜默一息,斷然點頭。

怪道如此!定是在水裡窒息,把腦子泡壞了……

“牙牙學語”的孤女此時隻會點頭,便是再有氣度,看著也有些可憐。楊鑒不免惻隱,又柔聲問:“那你可還記得自己姓甚名誰?”

女客搖搖頭。

楊鑒看她的眼神便更柔了。

這般氣度非凡的孤女,若是尋常時候,她的父兄也許願意賺個名聲替她尋家,或許還能向她可能存在的背景賣個好;可眼下那掠女的“花鳥使”就住在府上,若是聽說了這消息……

那鄉間秀才見到此等異人,尚且知道“奇貨可居”;若換了嗅覺比狗都靈敏的那些內官來,恐怕立時就包裝成“天降祥瑞”,把人送進宮裡去給自己換個前程。

隻是這孤女膚色不夠白、體格不夠纖細、頭發不倫不類,個頭比男人還高,且挨不上“美人”的邊,但願那些內官看到她的形貌會失去興趣吧。

楊鑒一邊想著,仍是隱晦提醒了一句:“如此,恐怕要查清你的來曆,且需要些時日。你孤身一人在此,還是儘早學會說話寫字為宜,遇事也能方便一些。此後若是旁人想要安排你,我是絲毫插不上手的。”

女客也知道這是良言,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謝,卻找不到對應的詞,隻好微微欠身向她致意,又蹦出幾個字來:“我、學、寫字。”

她音色圓沉、吐字清晰且乾脆,果然並不符合黎庶的發音習慣。

楊鑒猜測道:“你想同我學讀書寫字?”

女客點頭。

“好吧,明日我帶幾本啟蒙書予你。想必你從前是讀書識字的,興許很快便能想起來。隻是我是無力也無心花大精力教你的,你自己要多加努力才行。”

女客又向她微微欠身,以表謝意。

楊鑒見狀,不由笑道:“你若想表達謝意,可以說‘多謝’。”

在楊鑒期待的目光下,女客動了動喉嚨,字正腔圓地說:“……多謝。”

於是她滿意地笑了:“既如此,天色不早,我先告辭,明日再會。”

“……再會。”

***

時近入夜,楊家的正房次第點上了燈。

一對夫婦閒坐在桌案邊,婦人已散了發髻,坐在燈下看賬本;男人麵前擺了本閒書,此刻一邊慢吞吞地捋著須髯,一邊若有所思地盯著跳躍的燭火。

“不敢欺瞞郎君!”下方阿柳信誓旦旦:“那位娘子總是引著婢子說話,好跟著婢子學。白日裡剛到的時候,她還說不出幾個字來;到了黃昏,已經能說完整的句子了!小娘子白日裡去了一趟,與客人說了幾句話,聽她猜測,那娘子是因落水傷了腦袋,恐怕原先是識文斷字的,婢子心裡也覺得是……”

楊巡聽得心裡煩躁。

他原先看這女子衣著奇異、不通漢話,心裡已當她是附近的夷人。倘若能順著她的出現摸到一個可能存在的夷族部落,若能教化或羈縻,就是一樁不容忽視的政績,對歲末考評大有益處。屆時,他調任中原在望,甚至三府府尹也不是不能想一想。

在升遷的誘惑下,他下意識忽略了她典型的漢人麵貌。如今聽婢女這般說,心裡便覺得自己的盤算八成是要落空了——她除了打扮奇異些,無論怎麼看都是個漢人!

乜了一眼巋然不動地看賬本的妻子,楊巡更加煩躁,揮退了婢女,在房間裡來回亂走。

弘林楊氏這一支祖籍本在河東道,幾代前也曾煊赫一時,子孫出將入相者眾,可惜在新舊朝交替之際幾度走岔了路,現今在大齊高門中已數不上名號。

楊巡如今做到郴州刺史,竟已是這一代於仕途上走得最遠的一個。

自前朝以來,江南道承士族經營的餘蔭,繁華富庶,幾乎更勝京畿。郴州處於江南道腹地,共計在冊三萬餘戶,歲歲評為中州,如今距離四萬戶的上州門檻僅一線之隔。

楊巡任郴州刺史距今已逾六載,在任上雖不至於宵衣旰食,也還算克勤克儉,眼下正躊躇滿誌,想將郴州在下次考評中升成上州,好把自己的位置往上挪一挪。

江南雖好,到底遠離京畿權力中心。楊家曆代出過七個宰相,楊巡自然是有野心的——他年少便才名卓著,如何就當不得楊家下一個宰相呢?

他攢著一把勁,縱使不能調到天子腳下任個郎官,便是先升個上州刺史也是好的呀!

實在不行、實在不行……

燭火跳躍,倒映在他的瞳孔,好似塵世間無數浮動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