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手人人皆有盤算,卻不知棋子也有她念——當然,以楊鑒的分量,究竟夠不夠資格稱一枚棋子,還是兩說。
楊巡想升調中原,楊鑒卻暗自有自己的私心,並不想北上。對於戳破了父親的幻夢,她毫無自覺,一大早就吩咐了青娘挑了一些自己的蒙書,送到了客院去。
此刻剛過了午膳時間,她惦記著教人識字的事,又打算去拜訪了。
天氣堪堪入夏,楊府已開了冰窖,楊鑒的案頭已經擺上了酥山。薄胎白瓷碗,碎冰鋪底,早早地澆上一層糖漿和奶酥,進了冰窖凍著,這時恰好取出。廚子在碗邊排了兩顆青梅,一小堆桑葚,一碗酥山的色彩便豐富起來。
她拿不準女客那邊中午有沒有酥山,便吩咐青娘拿了漆鈿食盒來,親自裝了一碗給她送去。
楊鑒頂著大日頭到的時候,發現女客已學會了跪坐,正端坐在廳中看書,正是早上她送來的一本《說文解字》。
女客身邊,一向溫順的阿柳竟與她對麵而坐,也拿了一本書在看。
楊鑒錯愕:“你們這是?”
阿柳嚇了一跳,手腳並用地就要起身告罪,被女客壓了下來:“你去……備茶,阿柳。”
阿柳喏喏地看了楊鑒一眼,見楊鑒沒說什麼,便低頭匆匆去了。
楊鑒哪還有心思去看阿柳,她驚喜道:“你說話比昨天更好一些了。”
女客含了笑不答話,依舊說:“坐。”
楊鑒將酥山取出來,就聽女客道:“多謝你的書。有些問題,想要請教,問,可否?”
她的語言組織還有些怪,但一日之內能表達到這個程度,屬實令楊鑒又震驚了一次。
她是同阿柳談天學會的發音嗎?
楊鑒不是沒見過生而慧者。以往住在河東道時,她的兄長便以穎悟之名遠揚,於學問一道上不知受過多少名家讚譽。楊鑒女子之身聲名不顯,但穎悟更勝其兄,一篇長文讀過三遍便幾能成誦。
但如女客這般學習進度,確是超出了楊鑒關於人傑的認知。她心裡加深了自己的猜測,認為女客從前決計學過漢話,隻是不知為何又忘了而已。
楊鑒的心情更好了些。
一個孤立無援、行止有度的女子,又在某些方麵幾如白紙,略等於可以任由她塗抹成自己想要的形狀。若是她能在父親和內官們的盤算中脫身,或許可以結交一番,以為自己做事……
楊鑒幾乎要以為是上天送給自己的幫手。
現今這個幫手似乎生而聰敏,又或者學過漢話,楊鑒不必費力從頭教起,又是一樁美事。
她頗大方地道:“不必客氣,你有什麼想知道的,都可以問我。”
女客微抿嘴唇,從書堆裡抽出一本,熟練地翻動幾頁,將一個詞指給她看:“讀?”
楊鑒凝神看去,笑意淡了下來:“……皇帝。”心裡卻為女客的敏銳感到心驚。
女客組織了一下語言:“書中所言,……皇帝,是此間、掌權、者?”
“你說得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是天下的所有者,簡而言之——我們所有人都要聽他的。”楊鑒道。
女客點頭,又指一個。
“父母。”楊鑒說:“人生有男女,一男一女可孕育後代,繁衍生息。於後代而言,男者稱父,女者稱母。父母哺育子女,子女成年、反哺父母,這便是……”
她垂目接道:“這便是人倫天理,也是人類繁衍之根基。”
女客瞳孔一震,重複道:“繁衍……之根基?”
“然也。”楊鑒點頭,見她神色有異,補充道:“可有疑問?”
女客垂眸,若有所思:“……男女。”
楊鑒茫然:“什麼?”
女客又翻了幾頁,終於找到了什麼,指給楊鑒看:“這是男女?”
楊鑒的眼神落在她指著的詞上,肯定道:“是,男女。”
女客便不再說話,顯出思索的模樣,半晌才審慎地問:“我昨日來時,觀此間,似有兩類人。”
楊鑒:“哦?”
“一類人,如你,又如你,”她依次看過楊鑒和青娘:“又如阿柳,如送飯來的人。還有你的……那是你的、母?”
“母親。”楊鑒糾正道:“我們如何?”
女客竟然將楊鑒母女與仆婢相提並論,青娘看了一眼楊鑒的神色,卻未見楊鑒顯出不快之色。
“你們麵目正常,稍矮小,衣著……,阿柳說,這是‘裙’?”她低眸看了自己的衣著:“你們給我也穿‘裙’,你們認為,我和你們,是一樣的。”
她最後一句說得篤定。
楊鑒不置可否。
其實仔細看,以女客這樣的身形,穿著一水翠袖羅裙,舉止都不自然了似的,是有些不倫不類。
女客繼續說:“你、你的母親,是主,她們是仆。你們的衣衫、發式……皆與另一類不同,還有……”她似乎找了一會兒詞,未果,作罷:“許多裝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