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窮匕見,楊鑒磨蹭了半天,終於說到了這裡。
春生自然明白,她不僅明白,她還看好了一個人,隻是拿不準這個人的意願。如今,這個人對她說:“如今各地節度使擁兵自重,郴州處於其間,已是危如累卵。楊家在郴州數年經營,如今說要是郴州主人,其實並不需要長興的一紙詔書。而我要你殺的這個人……”
她說:“我阿耶若出了什麼閃失,他會是新的郴州主人。”
春生問:“他是誰?”
“我的兄長,楊真。”
“那楊真若再出了什麼閃失,新的郴州主人會是誰呢?”
春生明知故問,楊鑒那張可親的臉笑得溫柔:“我呀。”
春生也笑了:“成交。”
這是一樁並不對等的交易,春生要承擔極大的風險,於楊鑒而言卻是一本萬利的好事。於是,春生預支了一點利息。
“你要輿圖做什麼?”
“我想回家。”春生說:“我從水中來,便想看看郴江途徑何處,興許能想起些什麼。”
楊鑒有些失落:“你會流落至此,想必曾遇到過什麼危險。何必急著回去呢?留在郴州,屆時任你施展,不好嗎?你瞧,我身邊隻有青娘,很缺人手。”
春生無法與她解釋,隻堅持要輿圖,楊鑒隻好應了:“詳細些的輿圖是機密,在阿耶的書房裡。不過,你既然隻想看流域,便無需那些,我會給你弄到一張簡陋些的。”
春生自然不挑剔,爽快地應了。
楊鑒嘴上說身邊隻有青娘,實則用過飯後就拿了一張簡陋的地圖給春生。
“這是什麼?”
“廚下粟娘的住處。”楊鑒說:“你放心,她是個寡婦,家裡沒有旁人,很安全。我不知道你這幾日住在何處,但如今你還要在這裡待一個月,我便想著安排個住處給你,也方便些。”
春生確實需要住處,她住破廟已經住夠了,渾身的衣服都在草窩裡睡得皺巴巴。刷不了牙、洗不了臉、換不了衣服,成日提防身邊的人,夜不安枕,如此種種並不止讓她形象堪憂,同時也讓她迅速地疲憊萎靡下來。
與楊鑒分彆後,春生順著地圖找到了粟娘家裡。
粟娘隻是長工,並非楊府家奴,每日下工後自然回到自己的住處。對於家裡來了位客人,粟娘是很清楚的,她甚至清楚這位客人的口味——當初在楊府,她的膳食便是粟娘主持準備的。
粟娘這類人家,原是每日兩餐,沒有晚餐的,但為了招待春生,粟娘倒是破例下廚了。
於是這晚,春生享用了她多日以來最快樂的一餐。
在楊府時,食物自比今日精致,但那時她心中憂慮、舉止謹慎,運動也不多,自然吃得不香;在破廟裡,日日吃蒸餅喝冷水,更彆提多淒慘了。是以她看著粟娘給她炸了金黃的蘿卜小丸子、煨了鮮美的野菜羹、甚至還燉了一盅肉,儘管那肉不甚多,但春生已十分感激。
她在粟娘笑眯眯的注視下幾乎吃空了碗盤,飯後一邊搶著洗碗一邊直打嗝:“我來——嗝,來洗,您放著——嗝,放著吧。”
粟娘笑得更滿意了。
粟娘家境不豐,臥室隻有一間,春生自不能與主人搶床,粟娘也沒有客套推讓的意思。她用了粟娘家一套褥子,在柴房打了地鋪。
據粟娘說,她住在這裡一應的食宿,楊鑒都額外給了她更多的補貼。是以春生倒也坦然,睡在柴房的窗下,夜裡並不關窗,枕著手臂吹戶外的涼風。
粟娘家裡不種花,沒有楊府窗外飄來的暗香,但這裡窗外的星星卻格外亮。
春生睜著眼睡不著,便仰頭辨識天上的星宿。這裡的星宿與家鄉似乎沒有分彆,於是在這片異鄉的星光裡,春生也能找到一點家鄉的慰藉。
她獲得了久違的平靜,慢慢閉上了眼睛。
第二日,春生還惦記著去老嫗家退單,楊鑒那邊已送來了她要的輿圖,順帶還有楊鑒接濟的一荷包碎銀、一荷包銅錢。
春生吃過早飯,換了一身乾淨的新衣,照例整齊地戴上襆頭,帶了全部的身家去了城西。
老嫗做好了度牒,她不好違約,交易還是照常,但剃頭的事便可作罷了。春生一邊盤算著,一邊踱到了城西祥雲巷。
她叩響了那扇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