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 阿鑒……阿鑒。(2 / 2)

春生明月夜 秋野薑 3952 字 9個月前

寒冷的江水包裹著她的皮膚,她的意念追逐著指間流過的無根之靈,逐漸漂遠。

郴江曲折蜿蜒,從南往北,串起這座大陸上數州之地。她隨著江水不知拐了多少次道,誤入多少條支流,終於被她又捕捉到了那個“黑洞”。

在一個急彎之後,東北方向。

春生緩緩浮出水麵,遊到了岸邊。她半截身子還泡在水裡,濕漉漉的頭發不斷地淌水,目光卻灼灼地盯著那張輿圖:“點火,阿鑒。”

楊鑒打開了火折子。

一豆幽微的光在粼粼的水邊閃爍,照亮了半尺的視野。

春生甩了甩手上的水,指尖從郴州開始畫,沿著郴江的流向,一路往西北而去,最終停駐在一處州府。

她問:“阿鑒,這是哪裡?”

“山南道,餘州。”楊鑒說:“這是你的家嗎?”

“不是。”春生搖頭道:“但這裡有些線索。”

“你真奇怪,春生。”楊鑒喃喃:“我覺得你是個無拘無束的人,仗刀行走,四海為家。你不在乎富貴,也不在乎我許你的權勢,對通緝令也無所畏懼。有時我會想,你到底有沒有想要的東西?然後我發現,你想要的隻有回家而已。”

“你的家鄉就那般好麼?好到你這樣的年紀、這樣的本領,卻對整個天下全無好奇?”

春生並不是個傲慢的人,但此刻麵對楊鑒的質問,她說:“自離鄉以後,我見此人間,如見地獄。”

這聲音在夜間幽詭,仿佛刺中了楊鑒心底難言的痛楚。她猛地抬頭,黑白分明的瞳仁緊緊盯住春生的臉。春生的眼神一如既往地具有穿透力,仿佛在說:你所經受的一切,你不是已經很清楚了嗎?

她灼痛地避開了春生的眼神,想開口發問,卻忽然想起那些誌怪故事中,凡人遇到了鬼仙精怪,是不能問對方的來曆跟腳的。

但有凡人發問,往往將鬼仙驚走,從前種種便皆如幻夢一場,再不可追。

於是她張了張口,到底沒再問什麼,隻是輕聲道:“那一定是個桃源吧。”

畢竟,如春生所言,若是鬼神……鬼神亦在她身側了啊。

春生沒再說什麼,在樹後將濕透的裡衣脫了,擰乾水分擦了擦身子,直接將外衣貼身穿了。

正在係衣帶時,楊鑒在樹前忽悄聲提醒:“……西城那邊的街上來了隊巡夜的衛兵,正在往濟安橋來。”

春生心中一凜。

這時庶民犯夜,也不過是羈押並處鞭刑而已。楊鑒身份特殊,更是不必擔心,隻是她剛下通緝令,這些衛兵前不久還在全城搜查她,若是自己落入他們手裡,隻怕凶多吉少。

她連衣帶都沒係好,一手夾著她擰成團的裡衣,一手拉著楊鑒,躡手躡腳地上了泊在岸邊的漁船。

郴州的漁船多為烏篷船,內室空間不大,但躲進去足夠隱蔽。她將幾個猶帶著腥氣的魚簍翻倒在船口,遮掩住兩人的身形,對楊鑒做了個“噓”的動作。

船內實在狹窄,二人又漂在水上,不敢亂動,恐船隻搖晃引得衛兵查看。春生高大些,將楊鑒圈在懷裡,恐她不適,不敢將手臂的重量壓著楊鑒,於是半邊身子都靠左臂支在船板上。

她的頭發還在滴水,滴在了楊鑒的眼下。

漁船裡有種經年的魚腥氣,讓她想起未處理的魚鱗。這魚腥氣和她頭發的水汽、楊鑒頭發上的皂莢氣味混合在一起,在這方寸之地氤氳發酵。

她們貼得那麼近,近的仿佛心跳都在共振,在寂靜的江夜如同暮鐘敲響。

沒有人說話,春生濕津津的額頭,翕動的鼻翼,滴水的頭發,和咫尺的陌生心跳糾纏在一起,宛如從嚴冬複蘇的老柳。

月痕不知何時西墜了些,墜出了雲層,於是一線白沙似的月色通過篷門漏了進來,落在楊鑒的側臉上。

春生忍不住低頭看她,忽發覺那滴水珠順著楊鑒的臉淌落,這張臉上還有些未褪去的嬰兒肥。她抬起頭直視春生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裡透出一種奇異的希冀。

那是一種不同以往的、年輕的眼神。

春生鬼使神差地問:“你多大了?”

楊鑒有些莫名,用氣聲回答她:“將滿十六。”

春生心裡一震。她確認道:“從你出生之日起至今,將滿十六年?”

“是啊。”

十六歲、十六歲!

因此地女子多瘦弱,她一直忽視了這些女子的年齡,以為能和她共議大事的楊鑒起碼也成年了。

星靈聯邦人二十歲成年,十六歲還是在義務教育中的中學生呢!可楊鑒的十六歲都在經曆什麼?

作為一個未成年人,沒有人為她的命運負責,她隻能孤身一人,殫精竭慮,為了像個人一樣活著押上所有。

當“父”和“兄”將她放上棋盤的時候,她是不是已經“長大”,無關緊要。抑或者說,長到十六歲,滿足“生育”的功能時,她就是“長大”的了。

隔岸觀火的春生仿佛被那對岸的火也燙了一下,胸腔裡驟然填滿了陌生的鬱怒和酸楚。

她用環著楊鑒的那隻手摸了摸楊鑒的頭發,是青春而柔軟的。

還是個孩子呢。

春生歎口氣,說:“阿鑒……阿鑒。”

我亦無能為力,隻能徒然地敬佩你沉重而孤勇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