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眨了眨眼,疑心自己眼花了,下一秒就聽見利刃入體的聲音。
楊真沒有感受到痛苦,因為春生一刀捅進了心臟。
他嘴裡“赫赫”了兩聲,冒出些血沫來,很快就不動了。
春生趁著馬車的掩映,將楊真的屍體丟進某個馬車裡,便走進巷子深處,七拐八拐地離開了郴江附近。
那廂,楊府的廚下空了大半,儘去江海樓為郎君驅使了。
這等差使若辦好了,必是有重賞的,因此也不是誰都去得。粟娘不是楊氏家奴,這等肥差輪不到她;孫二是前幾年從外麵買進來的,無親無故,自然也是被排擠著留下的那個。
府中的主人都不在,下人們便鬆弛些許,有門路的也告了假去江邊湊熱鬨了。
粟娘轉了一圈不見人,逮著灶下燒火的孫二道:“快把你嘴裡的角黍咽了,小娘子那邊傳話,叫廚房點了兩壇青梅酒去寒水寺給夫人。”
孫二一愣:“我?”
“還能是誰!廚房就這幾個人了,哪還有人手?”粟娘斥道:“還不快去。”
孫二不疑有他,喏喏應了,去庫房取酒。
眼看著孫二擔著兩壇酒出了門,粟娘收拾了一下灶台,這個晌午便算是下工了。她照常帶著飯盒拎了些剩菜從偏門出去,門房見到還問她:“粟姊這便回去了?今天可有好菜?”
“嗐,什麼好菜,主人都不在。不過一點冷飯罷了!”她招了招手,爽朗一笑,便消失在角門外。
春生回到了粟娘的院落。
她解開刀上纏著的布條,露出沾滿血跡的刀刃。此前重新纏布條時,她先拿刀刃先在楊真的衣料上蹭了蹭,蹭掉了大半的血,剩下的隻需多纏幾圈便透不出血跡了。
她把染血的布條在刀上使勁擦了擦,扔進了爐灶裡;刀上剩餘的血也取了塊乾淨的布擦了,一同丟進去,生起了火。
春生多日造飯,拿火石生火已是很熟練了。
她看著爐灶裡的布條儘數燒成了灰,連一塊布片也不曾留下,又打水將刀洗了幾遍。
身上的衣服也脫了,將濺上的血點在水裡洗乾淨,仔細檢查一番,再無遺漏之處。
最後,她將洗淨的瓊州刀放在鋪蓋下,坐在桌邊開始打她的鴨蛋絡子——最近她打絡子打出樂趣來了。
待打完這些絡子,再偷了粟娘埋在廚房中陶缸裡的鹹鴨蛋,洗乾淨,裝進鴨蛋絡子裡,便可以四處送人。
鴨蛋絡子多是孩童佩戴,以保五毒不侵、長命百歲。她細細盤算著可能是孩子的人,先把粟娘排除,青娘看著也不像孩子了,其餘的依次是楊鑒、阿柳、蘋娘,一人留一個。
她真切地盼著她們,這些未成年的妹妹,在這個殘酷世界裡也能平安地長到成年。
到了二十歲,然後自己去改變世界。
在那之前,她希望自己能承擔一些,仿佛這樣就能稍微彌補這個世界對她們缺失的責任。
但她有時候想起楊鑒那雙滿懷著奇異希冀的眼睛,也會陡然驚覺,其實她是承擔不了的。
春生又歎口氣。
在交錯的彩色繩結中,她的心也慢慢得到了平靜。
媽媽……現在我毀屍滅跡已經很熟練了。你會怎麼看待這樣的我呢?
但我並不後悔,媽媽。
孫二擔著兩擔酒,才出了城門,便聽見粟娘在後麵喊他:“孫兄弟,等等我!”
他一回頭,見粟娘拎著個食盒氣喘籲籲地小跑過來:“你腿腳倒快!”
孫二疑道:“粟姊怎麼跟過來了,可是主人還有吩咐?”
“彆提了,小娘子那邊又傳話過來,叫廚房再送些茯苓糕給夫人!現做哪裡來得及?我便拿早上剩下的熱一熱充數了。”她歎口氣,抱怨道:“小娘子也真是的,表孝心何時不能表呢?非要這時候為難咱們下人。”
日頭更烈了些,孫二擔著酒,也出了許多汗。他附和道:“是極、是極。”
他心裡的煩心事可多著呢,不止主人家給他找的這點兒事!他有些瞧不上粟娘,心裡憂愁地想,眼看著慶王沒有得手,楊袁兩家仍其樂融融地在江海樓設宴,他接下來還能怎麼辦呢?
畢竟他隻是一個廚下的幫工啊!
若是手裡一直撈不著功績,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調回柳州?
粟娘一直在旁邊絮叨些什麼,他敷衍地應著,也不曾聽進去。
兩人自城門一路往西,穿過一片農田,又沿著山路往上。
通往山寺的路自有官府開辟的正路,那是給貴人遊玩走的,他們下人辦差自有小路可抄,隻是陡峭狹窄一些。
兩人走的就是這條小路。
孫二擔著酒,正愁得滿腦是汗,後心忽然一涼,一陣劇痛從腹部傳來。
酒擔砰然墜地,他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上。
他低頭看看自己腹部穿透的那柄匕首,又滿眼驚訝地回頭,看看那握著匕首柄的粗糙的大手,再看一看粟娘飽經風霜的臉。
這是個寡婦,她的臉上已生了溝壑,有時他和其他幫廚會在酒後開她的葷笑話,但他從未發現這張臉能給他帶來這樣的恐懼感——儘管這個女人明顯在緊張。
他張了張嘴:“你……”
粟娘哆嗦著抽出匕首,用力踹了一腳。
這是條狹窄的山路,孫二在樹間撞了幾下,滾下去便不見了。
她丟了匕首,手腳發軟地靠著山壁蹲了下來,氣喘籲籲,連臉上的冷汗都顧不得擦。
良久,她又踢了一腳,將那柄匕首也踢落了山崖。
現在凶器也不見了。
粟娘緩過氣來,將酒擔抬起,連著酒一並扔到了深山下。
她抬起頭往山頂看了一眼,看見不知幾層的高樓挑出恢弘的飛簷。
那是寒水寺。
神佛在上,悲憫地俯瞰人間苦海。
粟娘隻看了一眼,便收回視線,一步步折返回去。
神佛從未將她看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