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讓此番言語,可謂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我娶了你女兒,把你楊巡當親父侍奉,你是不是要把我當親子?你也老了,沒個繼承人,到時候部曲給誰?府兵給誰?郴州多年經營下來的勢力網……還能給誰呢?自然是給這“如同親子”的女婿呀!
楊巡自然也清楚極了。
他瞪著袁讓那張懇切的臉,呼吸驟然急促起來,暴怒得幾乎要起身,把床捶得咚咚響:“豎子!豎子安敢欺我!”
捶床聲和楊巡的怒斥傳到了門外。
眾仆婢麵麵相覷,楊鑒的臉驟然冷了下來。
她麵對袁讓本就一副仇人的行狀,如今聽到老父在房中暴怒至此,安能再忍?於是當即上前兩步,一把抽出楊忠的佩刀。
刀光凜凜,楊忠還未及開口說話,楊鑒已經舉刀踹開了內室的門,氣勢洶洶地闖了進去。
房門驟然被踹開,一聲巨響中,眾賓客還未反應過來,就聽得這一身麻衣、賢名遠播的楊氏女雙眼通紅地叫道:“先殺我兄,後辱我父,欺我楊家至此,此仇不報,不當人子!”
她手裡舉著一把開了刃的長刀,賓客們紛紛閃避,竟生給她讓了一條路出來,眼看著她眾目睽睽中一刀斬下!
這一刀用了十足的力氣,袁讓還未回頭反應,腦袋便飛離了身子,濺出一片猩紅的血。
大半濺到了楊巡的臉上,小半濺到了來客的臉上。剛離體的血液還是溫熱的,可無人敢開口說話。
原在捶床的楊巡也不捶了,他瞪眼看著眼前手握長刀、麵目陌生的女兒,又看看身首分離,頭顱在地上骨碌碌滾了幾圈的袁讓,終於“赫赫”地喘息兩聲,眼睛一翻,徹底昏了過去。
在賓客的一片惶然中,楊忠目瞪口呆地站在門檻上,踉蹌了一下,隨即抓了個小廝道:“快、快叫夫人來!”
一片兵荒馬亂。
而楊鑒獨身立在人群中,拄刀昂首直立,額角的碎發被濺出的血液濡濕,雜亂地貼在她臉頰上。
她立在那裡,無人膽敢靠近,於是許久未動。
***
春生不解:“當眾殺人,不必判刑嗎?”
難道楊家這般厲害?
可她這些時日看下來,這裡死了個內官都能驚動長興,那如今死了個瓊州世代經營的世家子,又當如何?
粟娘便給春生解釋了一番:“有些案子,曾被特赦。”
春生仍是不解。這幾日,她也不過是把曆代通史大約看了一遍,對此間的了解還十分粗疏。
粟娘便道:“小娘子為兄報仇,又是因不堪父親受辱而為之,屬於至純至孝……此類案件,多半可以特赦。”
“又是在郴州自己的地盤……”粟娘說得含糊:“且長興那邊,不見得管得起千裡之外兩州之間的事了。”
***
粟娘說得含糊,楊鑒那邊辦起事來可絲毫不含糊。
她沉默了片刻,便命人去庫房取來她大婚用的釵鈿禮衣。
楊氏備好的禮衣可謂華彩異常,重重青紗絳錦織就,益金絲銀線繡雀紋於其上,又嵌有珍珠寶飾若乾,兼喜被、床帳等,一疊地堆在了外院正中。
此時正是正午,太陽像一顆熔爐中的金丹,暑氣蒸騰,青石地麵幾乎都被曬軟了。那堆熠熠生光的錦緞堆雜亂地疊在一處,前方兩側矗立著兩座角樓,正對著的大門前兩列反射著寒光的儀戟,看得人心中凜冽。
眾賓客魚貫而出,見楊鑒點起火把,那火苗幾乎竄過她頭頂。四下寂靜,她聲音不大,卻如斷金脆玉,響徹中庭:“今日請諸位為我做個見證。家兄慘死,家父臥病,家門難支。我楊鑒今日立誓,當自絕婚配於今日,代兄上奉父母,下撫幼妹,不使家門受辱,不令仇人入室。如違此誓,有如此衣!”
在人群隱蔽的竊語聲中,她猛地一擲,將手中的火把擲到那堆華服錦帳之中,烈火霎時迎風而起,畢剝之聲響於庭中,火光在她眼底反射出一片灼灼的琥珀色。
高溫之下,楊鑒臉頰上沾著頭發的血幾乎要烤乾了。她麻衣素裹立在正中,嘴唇拉成一條直線,漆黑的雙目緩緩環視四周。
那張有些稚氣的臉對上誰,誰便閃躲地移開眼睛。
這時,楊巡在內室悠悠轉醒。
他還沒緩過神來,就聽得楊忠又在他耳邊炸響了一件大事:女兒在郴州士林麵前立誓不嫁了!
楊巡好懸一口氣又過去了。
楊忠扶著他的脊背,聽到自家主人喘了喘,急聲道:“快!把我抬出去,我有話要說!”
這位在郴州也算有些政績的中年政客此時已來不及深思女兒的性格何以驟然如此激烈,他做官或許不甚聰明,但在世族圈層中浸淫多年,他對世族玩弄“名望”這一套幾乎深諳於心。
他此前懷疑慶王諸事,並不曾說給妻女,他也不覺得有什麼與妻女多言的必要。
如今女兒錯認了仇人,當庭殺了袁讓,那麼袁讓不是凶手也得是了!
楊家在仕林中的道德高地、以及楊家今日唾手可得的名望,就在此旦夕之間——此案須鑄成鐵案才行!
楊巡白著臉坐在椅中,匆匆地被人抬到正庭。眾賓客紛紛為主人讓路,隻等著這位楊使君為此事定性。
隻聽他深吸一口氣,歎道:“好!我的好女兒,有我楊氏的風骨!鳳凰生於庭中,可保我家門不墜!”
於是眾賓客便有了定論:這位楊氏女後半生的名望有了。
一時人群嘩然,已有投機者開始恭維起來。那庭中的大火仍在燃燒著,此時卻像是某種慶典的篝火一般,成全了楊氏的風骨了。
而終於更衣趕來的楊夫人立在外院與內院交接的門檻邊,神色莫名地望著庭院中熊熊的烈火。
阿柳在她身後輕輕喚她:“夫人……”
楊夫人沒有回答。
她立在那裡,看著她如雛鳳般一朝鳴世的陌生女兒,宛如一尊石像。
半晌,她幽幽地說:“你覺得,人會一夕之間性情大變嗎?”
阿柳不敢答話,楊夫人的疑問更像是自言自語,輕飄飄地落到了地上。
就像風吹過庭中火裡的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