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星晨顧不得太多,立刻伸手摳出口中還沒落入食道內的藥丸。他兩手扣住莫洛的後頸,想要壓低查看情況,卻發現完全使不上力。
那節頭顱與軀乾連接的脆弱部分,此刻如鋼板一般,輕易不能扭轉;路星晨用力一推,莫洛竟也直愣愣倒在床上——像推一塊石頭那樣。
他忽然之間察覺了其中的詭異。這個人,從剛才誤吞藥物開始,一直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
先管不了那麼多,救人要緊。
路星晨一躍,翻身撐在莫洛上方,掰他的嘴打算催吐;可無論多大的力,也不能讓他的上下頜骨張開,翻開唇瓣,兩排這個時代難得整齊健康的牙扣得緊密,微微顫抖。
路星晨皺眉抬首,正對上莫洛的一雙眼睛。
室內格格不入的暖光之下,兩隻眼珠子失去了活力,虹膜一動不動,眼皮就掛在那裡,像是被抽去了控製它們的精密肌肉;還有眼白,看起來太過健康了,白淨平整,透著一點點藍,卻沒有發現任何血絲。
很快,原本應該是圓形的瞳孔開始變化。它似乎發揮了超過本身結構的水平,在圓的基礎上凸出了四個圓圓的角,並且遊動變化,正像一朵轉動的黑色小花。
路星晨額角滑下一滴冷汗,啪嗒落在了潔白的床單上。
他強壓下對未知的種種情緒,放緩聲音。
“——閣下,不妨現身吧。”
一陣風拂過窗簾,裙角,還有垂墜的床單邊,最後停在房間角落。路星晨起身回頭看去時,那裡已經站了一個黑色影子。
是黑女。她依舊隻露出自己的下半張臉。
她幽幽歎氣,先說了話。
“想不到你也隻是個懦弱的人。是你自己說的,要殺了他,報複波普。”
“你忘記了你死去的雙親。”
路星晨沒有立刻回答,莎身上未知的故事線一挖一個坑。他直直與黑女對峙數秒後,才開口:“波普是你的朋友,你為什麼會幫我殺他的兒子?”
角落的人發出輕笑,似乎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在堪合勒,殺人,需要理由嗎?”
“那為什麼不直接幫我殺了波普?”
“你也說了,他是我的朋友。”
她的話說得太過理所當然,路星晨瞬間明白了其中荒謬卻又自洽的邏輯。殺人不需要理由,不殺人才需要。
不對,他垂眸沉思,又否定了剛剛的第一直覺,心說這就是光明正大的詭辯,她或許隻是在遮掩自己真實的目的。
路星晨表麵裝作警惕和瑟縮的樣子,大腦飛快整理目前得到的信息。
莎出身不好,有過父母,她走上現在的行當已經過了幾年,父母很大可能是在那時候逝世的。按黑女的說法,莎是為了報仇,答應她殺死莫洛。
路星晨並不認為這是促使莎做出決定的唯一因素。如果報仇,為什麼不在幾年前就開始籌謀?恐怕是一直心懷仇恨,但苦於沒有途徑和對貴族天然的臣服,才一直沒有動手。而且,莎明顯和藍規劃過未來,並且存有一筆錢財,至少之前,並沒有把複仇作為人生唯一的道路。
——其他因素全部拋開,如果沒有黑女給的藥物,莎完全沒有機會做這件事。黑女可以讓其他人來做,莎的特殊性在於,她的動機十分合理,可以摘去幕後人身上的嫌疑。
“你以前不會問這些問題,莎。我把藥給你的時候,你的感情、思考都很純粹,我一眼就能明白你的想法。”
明淨的玻璃窗隨著晚風的吹拂緩緩擺動,發出吱呀的聲響。他們談話的聲音不會傳得太遠,風會將其吞噬。
路星晨儘量不引起她的注意,自然地向窗邊靠近:“人到快死的時候,會突然想通一些問題。”
黑女突然話中拐了個彎:“你還記得之前我為什麼給你那瓶藍色的藥嗎?”
這也是路星晨想不通的地方,他再一次為沒有劇本感到煩躁。要殺莫洛,紅色的就足夠了,為什麼多此一舉?
這個問題不能直接回答。
路星晨看了一眼床上的莫洛,道:“從前的事不論,至少它給了我後悔和猶豫的機會。大人,我確實懦弱無能,沒有掌握一條命生死的勇氣。”
黑女沉默盯著對麵的熟悉殼子片刻,搖了搖頭,確定了眼前人的身份。
她找到的一個好玩具,現在已經被外來的靈魂占據了身體,這不免讓她有些可惜。
“她當時非常脆弱,瀕臨崩潰,說著‘我不敢想明天會不會還和今天一樣,每天都一樣。我很沒用,就算藍能夠帶我離開,但我還是覺得心裡空空蕩蕩,像胸口開了一個大洞’這樣的話。”
路星晨聽到那個“她”字,警鈴瘋狂作響——她已經發現了。
“說實話,在入侵的黑暗之中,你的表現很不錯,”黑女惋惜地看著路星晨,一步步走近:“你不知道,那瓶藍色的‘T’,是我可憐她才給的。”
T,即True,但黑女送藥的初衷,並不是讓莎走上正確的道路。她樂於給瀕死的動物一些水分,看它多掙紮一段時間。
路星晨閉眼呼了一口氣,再睜眼時已然明白:“你給她藥,是讓她在床上少受折磨。”
藍色藥丸見效很快,服藥的人會迅速陷入沉眠。等那些客人醒來,隻會以為又是自己不行的一天。
黑女頷首,道:“是的。少一些折磨,提高一些效率,她反而會自願多接一些人。她謀劃著離開,要打點的錢可不少。但人多了,精神就支撐不住了。”
“現在,你知道剛剛錯在哪裡了?”
這問的自然是路星晨被發現的原因。
路星晨沒說話,他錯就錯在從一開始就不是莎本人。在圖堤的內置世界,被發現隻是早晚的事。
他想起和傅言的那次碰麵,傅言曾經提過一嘴波普的事務是財政。那麼莎,她和波普的矛盾在貨幣貶值的二次激化下徹底走向極端,之前的努力化為廢銅爛鐵,加上情緒和精神的壓力下,怎麼可能放棄一個報複的機會。
黑女已經近在眼前,路星晨發現身體完全無法活動,眼睜睜看著她冰涼的手輕輕放在了自己的喉嚨上,虎口對著,漸漸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