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的父親,一位不熱忱的國民黨員,這是你的長姐,一位瘸了腿的進步青年。我們一家在棟三進三出的大宅裡生活,建它的時候,還沒民國。
父親開蒙是全族第一,上了私塾還是全族第一,祭祖時從大房一共收上去三份悼詞,其中一份就是父親的。
他十歲那年,戊戌變法失敗,八國聯軍提槍上洛要找老佛爺痛陳帝國主義利害,四個月內殺了幾十萬義和團打進北京城,之前叫囂著萬國宣戰的老佛爺帶著便宜兒子跑到了山西,金鳳凰在洋人的槍棒教育下成了老母雞。
聽到這個消息,父親價值觀受到衝擊,再也不想回到私塾。族老和夫子們登門相勸,父親怒發衝冠,提著柄燧發槍,滿口胡言要找洋鬼子分個高低,像一位學了神拳的二師兄。
剛開始父親拒絕回到私塾,他不知道從哪找到了一本《國富論》,瘋狂的看了一個月。逢人便說真愛朝廷,不要詆毀它而是去建設它。但封建社會朝廷遇上工業革命政府,那就不是傷了,而是廢了,所以國富並不能強軍。於是第二個月,父親扔掉了國富論,從自己的幻想破滅的真實中爬了起來,呆坐在天井裡觀天,像一支大號的青蛙。第三個月,他也不看天了,剛過了年,家裡來了個姓孫的客人,一大一小相處融洽。客人住了三天後去了日本。父親跟爺爺說,他想通了,他要推翻大清朝廷。
出生以來,父親第一次挨了毒打,爺爺把他捂著嘴綁在祠堂裡,每天親自動手,一天打兩次,一次十鞭子,父親的兄弟們跪在旁邊,大氣也不敢喘。如是幾天,過了元宵節,爺爺照常提著鞭子來到祠堂,父親告訴爺爺,以後不用來了。爺爺問為什麼,父親掏出一本福澤諭吉的《勸學論》對爺爺說:我愛大清,大清愛我。
於是從這天起,父親又開始熱愛大清,他繼續上著私塾,應了童生,十五歲那年還拿了秀才,不過他剛拿了秀才還沒倆月朝廷就下令廢除了科舉製,父親隻能笑罵一聲,回家倒頭就睡,繼續他報效朝廷的大夢。
後來不知道什麼手續上的原因,父親屬於秀才的士紳優待與身份證明怎麼都辦不下來。他很失望,居然瞞著家人輾轉去了濟南府。他去了北洋軍駐地,和同行人開玩笑說是要去斃了袁世凱這個考不上秀才就廢科舉的臭丘八。
到頭來也沒見到袁世凱,因為他壓根不在濟南,但卻見到了唐紹儀。回來後二舅說科舉製廢了好,北洋新軍也是好。為什麼呢?父親說:強國有它。
很快父親的兜裡就沒剩幾個錢了,他的一個族叔在北洋裡做軍官,父親作為家屬住進了部隊,沒想到居然混得風生水起。因為父親這人年輕的時候就喜歡指點江山,滿嘴都是不愛大清就滾出中國的論調。他在那個部隊思想認識還很不成熟的年代,很自然的就給大字不識的漢人丘八們完成了愛國主義和大一統民族主義教育,試問哪個保皇黨會不喜歡這樣的 homie 呢?
有一天,父親的族叔去喝花酒,看見一個半大老頭和父親正坐在一桌兒。父親的叔叔嚇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那個老頭是他隻見過幾次的北洋陸軍第五鎮統製吳長純,此刻在坐在主賓的位置上接受父親的敬酒。後來父親回到縣裡,大家都問濟南府怎麼樣,父親說“濟南丘八也懂酒桌文化”。
在軍營,難免會染上些壞習慣。但父親卻對此有不同的表現,他迷戀上了武器,這還不夠,作為一個有自我追求的人,他接觸的不僅限於槍支,而是炸彈。炸彈組裝中的每一個步驟,每一克硝石,每一升火藥,每一條凹槽,每一個栓接,每一段引線都是父親一個人完成的。你能想象在19世紀初,一個從小熟讀五經且誌在報國的愛國青年能擁有這樣的技能是多麼夢幻的事情嗎?
蕭氏耕讀傳家,家中子弟也大多奔著仕途去,正值科舉被廢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有門手藝在身也不怕一輩子做腐儒。
你可能說我在吹牛,因為這□□來個農民出身的丘八都能學會。但你忘了,這是我父親,他總有新花樣,通過不斷自學化工原理,在接下來的一生裡,□□,□□,□□,硝化棉,□□,TNT,無煙火藥,達納炸藥他無所不精,唯一沒接觸的就是才剛剛發明不久,還沒登上曆史舞台的□□炸藥,這種威力僅次於原子彈的炸藥直到二戰時才大放異彩。
就這麼待了幾天,父親想去北京看看,向族叔借了一大筆差旅費後,走軍用線路坐火車去了北京城,臨走時還偷偷把自己組裝的第一枚□□填充的引信式炸彈帶上了火車。父親小時候經常被人在背後議論行事過火,不懂適度。這樣一個被自己所熱愛的大清拋棄了兩次的青年對這個國家依舊熱情。這就夠了,還需要苛責他什麼嗎?
到站後,在車上吐的昏天暗地的父親第二天才想起來,自己將那枚放在手提箱裡的炸彈落在了火車車廂的過道裡麵,他還沒回過味來,就聽見離住所不遠的火車站方向傳來一聲巨響。
後來他才得知,這枚出自他手的□□,初次首秀就帶走了一位革命黨誌士以及五大臣們的半條命。但他不知道的是,這次刺殺使中國立憲進程受到了嚴重打擊。
這就是中國式的宿命,中國那一代可敬又可憐的保皇黨青年們——平凡的偉大著。
八國聯軍如果沒打進北京城,不強製要求大清變法立憲,父親也不可能會喪失理想,科舉不會被廢,他不會上訪,五大臣不被刺殺,立憲不會被阻撓,大清也不會迎來往後的崩潰。
如果是這樣,那該有多好。父親一定會成為諾貝爾那樣名揚天下的炸藥化工學專家。看著那時候的父親,總讓我想起一句話:一個人的命運,當然要靠自我奮鬥,但也要考慮到曆史的進程。太遺憾了,真的是太遺憾了。
我後來問父親有沒有這麼想過?他說從來沒有,這樣的心態,讓他成為了省裡第二快樂的人。第一快樂的人是方正,也就是曾經要資助父親去留學東洋的府台大人,因為鬨義和團時支持二師兄被洋人劃為了從犯,往後的日子裡,庚子條款剛落實就被洋鬼子抓起來親自監斬一刀哢嚓了。所以你看,這個世界上第一快樂的人是需要對曆史負責的人,第二快樂的人就是從不回頭看的人。
父親還要繼續走著自己的人生路。
1906年,那年清廷未亡,立憲之聲洶湧。全國上下到處都是變法維新強國口號,好像每個人隻要振臂一呼就能給大清再續百年國運,同年末代皇帝溥儀瓜瓜落地,曆史大鐘在一片死寂中開始轟鳴,冥冥之中,這位於遠東的龐大帝國的崩潰也將就此開始。
也是在這一年,我那個懷揣報國之心跨海留學的父親剛下火車,便在東京那狹小的站台上吐了前來迎接的學長一身。
父親帶著滿身疲憊走進了日本政法大學,身前帶著他的是大他一屆的老學長宋教仁,身後是扶著他的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家仆蕭大山。
走在政法大學的中街上,他滿臉菜色且好奇的望著學校的迎新人群時,目光在偶然中落在了我母親的臉上。當時母親怎麼也不會想到,這一天對她來說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可她一點預感也沒有。
父親望見她的那一刻,他已定格在那裡。此時,用目瞪口呆形容父親一點也不過分。年輕貌美的她出現在父親的目光中,父親不能不目瞪口呆。父親壓根沒見過這種女人——高挑明媚的她站在街道旁,身上套著件茶黃色振袖和服搭配著條玫瑰紅袴裙,腳上穿著雙黑短靴,此時正輕輕伏低身子和一旁的女伴搭著話,父親甚至注意到她臉上的淺笑中隱藏著的一絲不耐。觀察的這麼仔細可能顯得父親有些癡漢,但事實確是如此。
那年父親十六歲,放在老家是早已成家的年紀,隻比父親年長兩歲的大伯,大女兒都已經能跑會跳了。以前父親一直忙於讀書,至少他是這麼說的——甚至都沒有和年輕漂亮的同齡女性說過話,這些年,是一直燃燒的救民愛國熱情伴隨著他。
過了好半晌,父親才醒悟過來自己對一個初次相見的女性產生了性衝動,頓時感到口於舌燥,一時間神遊天外。母親這時也看見了父親,她甚至衝父親禮節性地笑了一下,展露了一次自己的唇紅齒白。這下完了,他的眼前劃過無數閃電,耳畔響起陣陣雷鳴。在以後的日子裡,他無論如何也忘下下她。
這一刻父親被愛情擊中了。
年輕的父親和曆史上無數和他同齡的那些青年一樣,腦子裡充滿著遠大誌向和卑猥□□。他無數次地想過女人,但卻一直和女人無緣。於是在政法大學的路上,他一眼就看見了母親,她的身影仿佛是一粒炙熱的火星兒濺在父親堆滿乾柴的海綿體上,父親心中有關於愛情的火便不可遏止地熊熊燃燒起來。
那一夜父親無法人睡,躺在臨時租聘的寓所床上裡,他睜眼閉眼都是母親的身影,這就注定了父親和母親之間將會發生的故事——當天他在日記中寫下:今日漁父兄前迎接,暈眩難擋吐其一身……赴日來本願,應先實務救國,再談其他……東洋女子較之我華夏女子……種種比較,是我華夏女子更優……還是該趁著年輕,多接觸幾個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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